正文

第四章 易幟(3)

紅浮萍 作者:李彥


外婆心煩意亂,六神無主。正在此時,一個令人心驚肉跳的消息傳來。外婆的親家公,棠的老丈人,在鄰縣開展的土改運動中被處決。

鮑家是當?shù)厥赘?,已在必沖之列,且兼他家獨子又在胡宗南手下為官,已隨國府退到臺灣。然而老夫婦固執(zhí)地不肯相隨。鮑老爺剛愎自用了一世,口稱見多識廣,經(jīng)歷過幾個朝代,他一把老骨頭,共產(chǎn)黨又能把他怎樣!

連外婆也未想到,共產(chǎn)黨就真拿這個“反動家屬”開了刀!親家公被槍決后,農(nóng)會的人又把親家母吊在院內(nèi)老核桃樹上拷問,逼她交出藏匿未報的金銀珠寶,直到其奄奄一息時,才將其解下。親家母于當夜更深人靜時,尋出了藏在墻縫中的砒霜。

那個被棠貶為生了一張木瓜臉實則性格文靜容貌端莊的鮑家女兒,結局更堪憐憫?;楹蟛痪茫慕杩谌ノ洳x書,暗地里與他一向心儀的能說會唱的姜小姐相約私奔。幾年下來,盡管外婆一再書信規(guī)勸,棠卻鐵了心,堅拒返鄉(xiāng)與妻子破鏡重圓。眼下共產(chǎn)黨來了,主張婚姻自由,棠拍手稱快,終于得到了徹底解放。

外婆深覺愧對兒媳,唯有好言相勸。鮑家女子性雖木訥,頭腦卻似她枉死的父親,堅硬一如花崗巖,固執(zhí)地不肯考慮任何一條可能的退身之策,一味等待著云開日出、峰回路轉的一天。

在漫長的等待中,她初時尚好,如一潭死水,幽居后院房中,精工細繡的枕套床帳,漸漸塞滿籠箱。然而,當她從傭人口中風聞,姜小姐已生下一個男嬰,為楊家續(xù)上了香火,心中明白丈夫的回歸將遙遙無期,才終于撂下繡花繃子,絕望地躺倒在床上。

病好后,鮑家女子仿佛脫胎換骨,整日如鬼魂附體般,口中不停地吟唱。那調(diào)門頗似秦腔,時而高亢入云,石破天驚,時而婉轉低回,如泣如訴。唱詞則從無固定,目光所及,信手拈來。

共產(chǎn)黨進城后,鮑家女子的歌詞中便不斷涌現(xiàn)出新鮮時髦的字眼,如翻身平等、壓迫剝削、婦女解放、當家做主之類。每當聽到那帶著顫音的尖利歌聲穿堂而過、繞梁不絕時,外婆脊背上就如蟻走般一陣刺癢。

終于一日,那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歌聲永遠地沉寂了。鮑家女子驚獲雙親的噩耗之后,便又恢復到初始的緘默。

某個清晨,人們被烏鴉不祥的聒噪聲驚醒,從后園長滿青苔的石井內(nèi)撈出了那女人僵硬的尸身。

外婆不再猶豫,主動將數(shù)百畝良田與鋪頭房產(chǎn)悉數(shù)上交。她的舉動,再及時不過。未幾,駭人聽聞的消息紛至沓來。古城內(nèi)外,不時有頭腦頑固、不識時務者,斃命于漢水邊的鵝卵石灘上,也不乏家有財產(chǎn)兼有民憤者,在批斗會上當場喪生于亂棍之下。

外婆置身于古城內(nèi)外始料不及的變遷之中,望著依舊滔滔不絕日夜東流的漢水,忽然感受到暮年的降臨。

“我不中用了,看不清如今的世道了。天下,是雯他們這些年輕人的啦!”

分浮財那日,天空晴朗,萬里無云。鄉(xiāng)間老宅,一早就擠滿了吵吵嚷嚷的人群。青磚漫地的前院,堆積著從各房間搬出的成套家具、瓷器字畫、被褥床帳、綢緞布匹,四圍用一條粗粗的繩索攔住。

最惹人矚目的是中間一張八仙桌。一只大號的青花瓷盤里堆放著珠寶首飾,桌面上擺放著一摞摞銀元,在明晃晃的陽光照耀下,放出刺目的光芒。

幾個臂纏紅布條的人高聲吆喝著維持秩序,竭力阻止住涌上前來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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