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腐儒爺爺當年對母親的冷酷無情,提起做官的伯父伯母對他的嚴厲苛刻,虞誠至今耿耿于懷,難以平靜。而雯呢,她又何曾忘記過舊家庭親族間為爭奪財產而兵戎相見的沖突?
為了向虞誠表白自己與生俱來的“革命性”,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十三歲那年只身前往縣府大衙,舌戰(zhàn)國民黨縣長,解救遭無理扣押的母親那次轟動小城的抗捐抗稅事件,當然也沒忘記敘述她是怎樣帶領高中生示威游行抗議美軍暴行的英勇事跡。
虞誠聽得津津有味,沖著她頻頻點頭,目光中流露出贊許與欣賞。
那年初冬一個星期六的傍晚,他們相約來到紫禁城紅墻外的中蘇友好協(xié)會,看了一場原版俄語電影《 靜靜的頓河 》。
電影放映完了,兩人意猶未盡,步入了旁邊的咖啡廳。
頭頂上垂掛著精美的吊燈。桌上的奶油咖啡熱氣騰騰。唱機里播送著悠揚婉轉的俄國民歌《 紡織姑娘 》。在溫馨宜人的異國情調氣氛中,虞誠耐心地向她解釋起那些她沒有看懂的情節(jié)。
影片中男女主人公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婭纏綿悱惻的婚外情,顯然有悖于中國人的傳統(tǒng)道德觀。然而,從虞誠興味十足的講述中,雯沒有覺察到絲毫鄙夷的情緒。她面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也許,受過歐洲社會文化熏陶的人,價值觀念畢竟比國人達觀吧。
然而,想起不久前與故友的一次邂逅,她仍免不了黯然神傷。
那天傍晚,雯在燈市口街頭遇到了舊日在空軍部隊時的一位戰(zhàn)友。那是當年雯的追求者之一。戰(zhàn)友轉業(yè)較早,因而對雯的生活中發(fā)生的變故毫不知情。
個頭高挑的戰(zhàn)友,脫下了軍裝,穿著筆挺的深藍色毛料制服,仍是風度翩翩的英俊小生。他忽閃著一雙多情的大眼,盯著雯依然鮮嫩的面頰,熱情地邀請她進了冷飲店。他還記得雯喜歡吃巧克力冰淇淋,專為她叫來了一客。這可是不小的進步。當年,雯對他不屑一顧,就是瞧不上他為了一分錢一個的餃子和小攤販爭執(zhí)個沒完沒了的品性。
當年在部隊,那戰(zhàn)友便心知肚明。雯的仰慕者,多如天上的星星,自己的地位無法跟那些師團級軍官競爭。但他一直不理解,那些享有高官厚祿的追求者,為何也未獲得驕傲的女孩青睞。
兩人聊得熱鬧,回憶起許多軍中瑣事。
剛入伍時,戰(zhàn)友是下級軍官,無權參加司令部在周末為蘇聯(lián)專家舉辦的舞會。雯和幾個相貌端正的年輕女兵,同樣是排級軍官,但回回總是獲得邀請。雯對陪伴洋人跳舞這種差事,向來反感。每每抽空早退,回到辦公室里,便從軍裝上下的四個口袋中,掏出舞會上供應的香煙、糖果,撒到桌上,給這些牢騷滿腹的可憐的男戰(zhàn)友們打打牙祭,帶來片刻歡樂的時光。
“那時是供給制,每月才兩塊大洋。買了牙粉肥皂,便所剩無幾。一根可可冰棍五分錢,都掏不起腰包!”戰(zhàn)友露出雪白的牙齒自嘲,目光中溢著苦盡甘來的滿足的歡笑。
話題終于轉到了現狀上。戰(zhàn)友如今轉業(yè)到文化部門供職,月薪八十多塊大洋,工作舒適,且依然單身。但他得知雯不僅離過婚,還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時,頰上的笑容開始發(fā)僵,談吐也不再流暢。
幾分鐘后,戰(zhàn)友忽然抬腕看表,找了個借口,匆匆離開了冷飲店,留下雯一人呆坐在椅子上。她盯著桌子上空了的小瓷碟,從頭到腳埋入深深的羞憤中。那場原本無意的短暫婚姻,使她從此喪失了居高臨下的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