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2)

巴金選集1:家 作者:巴金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這一句陳腐的話,雖然平時他并不喜歡,但這時候他卻覺得它是解決這一切問題的妙法了!所以他用慷慨激昂的調(diào)子把它高聲叫出來。這所謂“匈奴”并不是指外國人。他的意思更不是拿起真刀真槍到戰(zhàn)場上去殺外國人。他不過覺得做一個“男兒”應(yīng)該拋棄家庭到外面去,一個人去創(chuàng)造出一番不尋常的事業(yè)。至于這事業(yè)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只有一點不太清楚的概念。這樣嚷著他就走進(jìn)了房里。

“你看,三弟又在發(fā)瘋了!”房里,覺民正站在寫字臺旁邊,跟坐在寫字臺前面藤椅上的琴談話,聽見覺慧的聲音,便抬頭望了他一眼,然后笑著對琴說。

琴也抬起頭望覺慧,嘲笑地回答覺民道:“你難道不曉得他是一位英雄?”

“說不定就是‘黑狗’,‘黑狗’也是英雄!”覺民帶笑地說。琴也笑了。

覺慧被他們笑得有點發(fā)惱了,動氣地答了一句:“無論如何,‘黑狗’總比李醫(yī)生好,李醫(yī)生不過是一位紳士?!?/p>

“這是什么意思?”覺民半驚訝半玩笑地問,“你將來不也是紳士嗎?”

“是的!是的!”覺慧憤恨地答道?!拔覀兊淖娓甘羌澥浚覀兊母赣H是紳士,所以我們也應(yīng)該是紳士嗎?”他閉了口,似乎等著哥哥的回答。

覺民起初不過是跟弟弟開玩笑,這時看見覺慧真正動了氣,想找話安慰他,但是一時找不出一句適當(dāng)?shù)脑拋?。琴在旁邊也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們。

“夠了,這種生活我過得夠了,”覺慧又接下去說。他愈往下說,愈激動,臉都掙紅了:“大哥為什么要常常長吁短嘆?不是因為過不了這種紳士的生活,受不了這種紳士家庭中間的閑氣嗎?這是你們都曉得的……我們這個大家庭,還不曾到五世同堂,不過四代人,就弄成了這個樣子。明明是一家人,然而沒有一天不在明爭暗斗。其實不過是爭點家產(chǎn)!……”他說到這里氣得更厲害,好像有什么東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他覺得有許多話要說,一時卻說不出來。事實上使他動氣的,并不是他的哥哥。還有一個另外的原因。這就是那張帶著順受表情的少女的面龐。他覺得他同她本來是可以接近的??墒遣恍以谒麄冎虚g立了一堵無形的高墻,就是這個紳士的家庭,它使他不能夠得到他所要的東西,所以他更恨它。

覺民望著弟弟的發(fā)紅的臉和兩只光芒四射的眼睛。他走過去握著弟弟的手,又拍拍弟弟的肩膀,感動地說:“我不該跟你開玩笑。你是對的。你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我們弟兄兩個永遠(yuǎn)在一起。……”他還不知道覺慧的腦子里另有一張少女的面龐。

覺慧聽見哥哥的這些話,他的怒氣馬上消失了,他只是默默地點著頭。

琴也站起來,激動地說:“三表弟,我也不該笑你,我也要同你們永遠(yuǎn)在一起。我更應(yīng)該奮斗,我的處境比你們的更困難?!?/p>

他們兩個都掉頭去看她,她那雙美麗的大眼里射出來一股憂郁的光。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她的眼里蕩漾。她平日的活潑的姿態(tài)看不見了,沉思的、陰郁的臉部表情表示出她的內(nèi)心的激斗。他們第一次看見她的這種表情,馬上就明白了是什么東西在苦惱她。她說得不錯,她的處境比他們的更困難。她的憂愁時的面容因為不常見,所以比平日歡樂時的姿態(tài)更動人。這時他們有了一種愿望,愿意犧牲自己的一切,只為著使這個少女的希望早日實現(xiàn)。但這愿望是空泛的,他們并沒有什么具體的辦法,他們只覺得這是他們的義務(wù)。

他們把自己的苦惱完全忘掉了,他們所想的只是琴的事。

后來覺民開口了:“琴妹,不要緊。我們會替你設(shè)法。你只管放心。我平日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的話。你該記得我們從前要進(jìn)學(xué)堂,爺爺起初不是極端反對嗎?后來到底是我們勝利了?!?/p>

琴向后退了兩三步,一只手撐在寫字臺上面,一只手摸著額角,身子就靠著寫字臺。她好像從夢中醒過來似的呆呆地望著他們。

“琴姐,二哥的話不錯,你只管放心好了,”覺慧也懇切地對琴說;“你只管好好地預(yù)備功課。多多補習(xí)英文。只要考進(jìn)了‘外?!瑒e的問題,總有法解決?!?/p>

琴輕輕地挑了挑發(fā)鬢,微微一笑,但是還帶了點焦慮地說:“我希望能夠如此。媽是不成問題的。她一定會答應(yīng)我。只怕婆會反對。還有親戚們也會說閑話。就是你們家里,除了你們兩個,別的人也會反對的?!?/p>

“這跟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你讀書是你自己的事,況且你又不是我們家里的人!”覺慧半驚訝半憤怒地說。

“你們不知道為了我進(jìn)一女師,媽受到了不少的閑氣。親戚們都說,這樣大的姑娘天天在街上走,給人家看見像什么樣子,簡直失了大家的閨范。五舅母去年就當(dāng)面笑過我一次。我一點也不覺得什么。然而媽卻苦了。媽的思想完全是舊式的,雖然比另外一般人高明一點,但也高明不了多少。媽愛我,所以肯把責(zé)任擔(dān)在自己的肩上,不顧一般親戚的閑言閑語。這并不是因為她相信進(jìn)學(xué)堂是對的?!M(jìn)學(xué)堂已經(jīng)夠了,還要進(jìn)男學(xué)堂,同男學(xué)生一起上課!你們想,我們的親戚中間有哪個敢說這件事是對的?”琴愈說下去愈激動,伸直身子,兩眼發(fā)出光芒,射在覺民的臉上,似乎要從他那里找到一個回答。

“大哥是不會反對的?!庇X民無心地說出了這句話。

“加上他一個人又有什么用處?大舅母就會反對。而且四舅母、五舅母又有說閑話的資料了?!鼻俳又f。

“管她們說什么!”覺慧接口道,“她們一天吃飽飯,閑得沒有事做,當(dāng)然只有說東家長西家短。即使你沒有做什么事,她們也會給你捏造一點出來。總之,我們沒法堵住她們的嘴,橫豎該給她們?nèi)⌒Γ屗齻內(nèi)フf好了,只當(dāng)不聽見一樣?!?/p>

“三弟的話很有道理,琴妹,就這樣決定罷。”覺民鼓勵地說。

“我現(xiàn)在決定了,”琴的眼睛忽然亮起來,她又恢復(fù)了活潑、剛毅的樣子,然后又堅決地說:“我知道任何改革的成功,都需要不少的犧牲作代價?,F(xiàn)在就讓我作一樣犧牲品罷?!?/p>

“你有這樣的決心,事情一定會成功。”覺民安慰她道。

琴微微地笑了一下,依舊用堅決的調(diào)子說:“成功不成功,沒有什么大關(guān)系??傊乙囈幌?。”覺民弟兄兩人都帶著贊嘆的眼光望著她。

隔壁房里的鐘聲傳過來,是九下。

琴理了理發(fā)鬢,說:“我該走了,四圈牌也該打完了?!彼阆蛲饷孀呷?,又回頭帶笑地招呼他們:“有空到我們家里來玩,我一天在家空得很?!?/p>

“好?!钡苄謨蓚€人齊聲應(yīng)道。他們把她送出門,看著她的背影進(jìn)了上房,然后回轉(zhuǎn)來。

“琴真是一個勇敢的女子,”覺民想起了琴,不覺沖口吐出這樣的贊語。他還沉溺在幻想中。過后他又忽然說:“像琴那樣活潑的女子,也有她的痛苦,真想不到?!?/p>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我也有的?!庇X慧說到后半句忽然住了口,好像說了什么不愿意說的話。

“你也有痛苦?你有什么痛苦?”覺民驚訝地問。

覺慧紅著臉,連忙分辯道:“沒有什么,我說著玩的!”

覺民不再說什么,只是疑惑地望著他的臉。

“姑太太的轎子!”外面有人在叫,這是鳴鳳的清脆的聲音。

“提姑太太的轎子!”中年仆人袁成的聲音接著響了起來。過了幾分鐘,中門打開了,兩個轎夫抬了一乘空轎子進(jìn)來,在堂屋門前臺階上放下了。

在街中響著鑼聲,沉重而悲愴,二更鑼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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