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身體可以被囚禁,人的心卻不可以。覺慧這幾天雖然沒有走出公館,可是他的心依舊跟他的同學(xué)們在一起活動。這是他的祖父所料想不到的。
他想象著學(xué)生運動發(fā)展到什么樣的地步,他極其貪婪地讀著報紙上關(guān)于這個運動的記載??上н@方面的消息并不多。他還接到一期學(xué)生聯(lián)合會編印的《學(xué)生潮》周刊,這一大張報紙上刊載了幾篇令人興奮的言論,還有不少的好消息。風(fēng)潮漸漸地平息了。督軍的態(tài)度也漸漸地軟化了,他終于派了趙科長去慰問受傷的人,又出了兩張告示敷衍學(xué)生,并且叫秘書長寫信代他向?qū)W生聯(lián)合會道歉,還保證學(xué)生以后的安全。接著報紙上又刊出了城防司令部嚴(yán)禁軍人毆打?qū)W生的布告。據(jù)說捉到了兩個兵士,供認(rèn)是那天動手打?qū)W生的人,他們已經(jīng)受到了嚴(yán)重的處罰。這個布告覺民在街上也看見過。
好的消息是一天比一天地多,而被關(guān)在所謂“家”的囚籠里的覺慧,也是一天比一天地更著急。他一個人常常在房里頓腳。他有時候連書也不想看,直伸伸地躺在床上,睜起眼睛望著帳頂出神。
“家,這就是所謂甜蜜的家!”覺慧常常氣忿地嚷著。覺民有時候在旁邊聽見,只是微微一笑,也不說什么。
“有什么好笑!你天天出去,很高興!看罷,你總有一天會像我這樣的!”覺慧看見哥哥在笑他,更加惱怒了。
“我笑我的,跟你有什么相干?難道你禁止我笑?”覺民帶笑地分辯道。
“不錯,我禁止你笑!”覺慧頓腳地大聲說。
覺民正在看書,便闔上書默默地走出去,并不跟覺慧爭論。
“家,什么家!不過是一個‘狹的籠’!”覺慧依舊在屋子里踱著。“我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看他們把我怎樣!”他說著,就往外面走。
覺慧走出房門剛剛下了石階,看見陳姨太和他的五嬸沈氏坐在祖父房間的窗下閑談。他便止了步,遲疑一下,終于換了方向,向上房走去??煲叩缴戏克阆蛴肄D(zhuǎn)彎走進(jìn)了過道。他走完過道,進(jìn)了花園的外門,又走過覺新房間的窗下,一直往花園里去了。
他進(jìn)了一道月洞門。一座大的假山立在他的面前,腳下是石子鋪的路,路分左右兩段。他向左邊走去。路是往上斜的,并不寬,但很曲折,路的盡處是一個山洞。他走出洞來便看見路往下斜,同時一股清香撲到他的鼻端。他走了一段路,前面似乎沒有路了。但是他慢慢地走過去。向左還有一條小路。他剛轉(zhuǎn)了彎,前面豁然開朗,眼前一片淺紅色。這是一片梅林,紅白兩種梅花開得正繁。他走進(jìn)了梅林,踏著散落在地上的花瓣,用手披開垂下的樹枝,在梅林里面慢步閑走。
他無意間抬起頭,看見前面遠(yuǎn)遠(yuǎn)地有藍(lán)色的東西晃動。他披開下垂的樹枝向那個地方走去。他走了幾步,便認(rèn)出來那是一個人。那個人正在彎曲的石橋上走著,顯然是向他這一面走過來。他看見了來人的全身,他還看見垂在背后的辮子。這是鳴鳳。
他想叫她,但是他還沒有叫出聲來,就看見她走進(jìn)了湖中央的亭子。他等著她。
過了一些時候還不見鳴鳳出來,他很奇怪她在那里面做些什么。后來鳴鳳終于出來了,另外還有一個穿紫色短襖的女子。他只看見這個長身材的少女腦后的大辮子,她在和鳴鳳講話,臉朝著另一面。但是逼近湖岸時,因為她們跟著橋轉(zhuǎn)了幾個彎,她的臉正對著他這一面,他認(rèn)出這是四房的丫頭倩兒。
他看見她們逼近了,便轉(zhuǎn)身向里走去,把身子隱在梅樹最多的地方。
“你先回去罷,不必等我,我還要給太太折幾枝梅花?!边@是鳴鳳的清脆的聲音。
“好,我先去了。我們四太太的話更多,一會兒看不見我,她就要嘰里咕嚕,罵起來就沒有完?!辟粌簯?yīng)道。
于是倩兒慢慢地走出梅林,沿著覺慧來時的路走回去了。
覺慧看見倩兒的背影在梅林的另一端消失了,便邁起大步子,向著鳴鳳走去。他看見鳴鳳正在折一枝往下垂的梅花。
“鳴鳳,你在這兒做什么?”他帶笑地問。
鳴鳳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那枝梅花上面,不曾看見他走近。她忽然聽見他的聲音,不覺吃驚地松了手來看他。她看見來的是覺慧,便放心地笑了笑,說:“我說是哪個?原來是三少爺?!彼稚焓秩グ涯歉ψ诱蹟嗔?,拿在手里看了看。
“哪個喊你折的?為什么在這時候才來折,不在早晨折呢?”
“太太喊我折的,說是姑太太要,等一會兒二少爺帶去?!兵Q鳳說著看見左邊有一枝,花很多,形狀也好,便伸手去折,但是她的身子短了一點夠不著。她踮著腳再去折,還是抓不到那枝子。
“我給你折罷,你還矮一點,再過一兩年就好了?!庇X慧在旁邊看著,不覺笑起來。
“好,就請你折罷,只是不要給太太知道?!兵Q鳳就側(cè)開身子,站在一邊,真的讓覺慧去替她折。
“你為什么這樣害怕太太?其實太太也并不怎么兇。她近來還常常罵你嗎?”覺慧含笑道。他走過來,用腳尖踏地,伸長了身子,伸手去折那枝梅花。他把花枝折下來,交給鳴鳳。
“太太這一年多來倒也不常罵我。不過我還是天天擔(dān)心,時時刻刻都害怕會做錯事情?!彼吐暣鸬馈K匆娝鸦ㄖφ哿讼聛?,便伸手去接。
“這就叫作,做奴隸的人永遠(yuǎn)沒有辦法?!彼挥X笑了起來,但是他并沒有譏笑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