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坐了一會兒。琴邀請他們到她的房里去，他們便跟著琴去了。

他們?nèi)f想不到房間里還有一個人。這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穿一件淡青湖縐棉襖，罩上一件玄青緞子的背心。她坐在床沿上埋著頭在油燈光下看書。她聽見他們的腳步聲，便放下書站起來。

他們癡癡地站在那里，不轉(zhuǎn)眼地望著她的臉龐，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你們認不得她？”琴故意驚訝地問他們。

他們還不曾答話，倒是那個女子先笑了。但這是凄涼的微笑，是無可奈何的微笑，她的額上那一條使她的整個臉顯得更美麗、更凄哀的皺紋，因了這一笑顯得更深了。

“認得，”覺慧含笑地回答。覺民喚了一聲：“梅表姐。”他們的腦子里還分明地留著她的印象。過去的事很快地就過去了。她如今立在他們的面前：依舊是那張美麗而凄哀的面龐，依舊是苗條的身材，依舊是一頭漆黑的濃發(fā)，依舊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只是額上的皺紋深了些，腦后的辮子又改成了發(fā)髻，而且臉上只淡淡地傅了一點白粉。他們想不到這時候會在這里遇見她。

“二表弟、三表弟……你們好嗎？……這幾年……”她說，雖然是淡淡的平常話，卻是她費力地說出來的。

“我們都好。梅表姐，你呢？”覺民親切地問道，他勉強笑了笑。

“我還是這個樣子，只是近年來容易傷感，常常無端地傷心起來，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彼f話時把眉毛緊皺著，跟從前并沒有兩樣，不過如今顯得更動人了。她又加了一句：“本來我生性就是多愁善感的?！?/p>

“梅表姐，我看環(huán)境也有關(guān)系，”覺慧解釋說，“不過你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你們?yōu)槭裁炊疾蛔?？大家盡管站著。幾年不見就這樣客氣了！”琴在旁邊插嘴說。

于是眾人都坐下了，琴和梅并肩坐在床沿上。

“別后我也常常想念你們?！@幾年好像是一場凄楚的夢。現(xiàn)在夢醒了，可是什么也沒有，依舊是一顆空虛的心。”她說了，接著自己又更正道：“其實現(xiàn)在還是在夢中，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是真正夢醒？我自己是值不得惋惜的。所不安的，是拖累了我母親?！?/p>

“大姨媽還好嗎？”覺民客氣地問了一句。

“我母親很好，多謝你。二姨媽好嗎？幾年不見了?！泵沸α诵τH切地說。

“媽很好，她常常想念你?！庇X慧接下去說。

“多謝二姨媽，我只怕我再見不到她了?！泵穾c感傷地說，她略微埋下頭去。

“梅姐，你這樣悲觀，真不該。你還很年輕，日后還有幸福，未來的事情哪個能夠預(yù)先知道？你就盡說這些喪氣話！”琴撫著梅的肩頭說；“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說不定它會給你帶來幸福。……”她又帶笑地把嘴放在梅的耳邊低聲說了兩三句話。

梅的眉毛稍微松開一些，一道微光掠過她的臉。她看了琴一眼，伸手把右邊垂下來的發(fā)鬢挑了上去。她的臉又被一種陰暗的顏色籠罩了。她對琴凄涼地笑了笑，然后說：

“三表弟方才說過環(huán)境有關(guān)系，我覺得很有意思。我們的境遇不同。我趕不上時代了。我一生只是讓命運在擺布，自己不能作一點主。我哪兒還有幸福呢？”梅說著又把琴的手拉過來輕輕地捏住，偏了頭看看琴，稱贊道：“琴妹，你真值得人羨慕！你有膽量，你有能力，你不會像我這樣?！?/p>

琴聽了梅的真心贊嘆的話，雖然感到片刻的欣慰，但是這好像一股微風(fēng)，吹過去就不回來了，留下的只是凄楚的微笑。這凄楚的微笑是某一些女子對付無法解決的問題的一種方法，雖然是被贊為“有膽量，有能力”的琴，有時也不免求助于它。

“梅表姐，雖然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很大，但環(huán)境也是人造的。我們又何嘗不可以改變環(huán)境？人無論如何應(yīng)該跟環(huán)境奮斗。能夠征服環(huán)境，就可以把幸福給自己爭回來?！庇X慧熱烈地說了這些話，但是他還覺得有很多的話不曾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