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姑娘的親事是從小就定下的。男家是她父親的同事,還是上司做的媒,當時就糊里糊涂地定下了。后來才曉得,姑少爺人品不大好,脾氣壞。外婆同大舅母都不愿意,很想退掉這門親事。但是大舅又不肯丟這個面子。男家催過幾次,都被外婆借故拖延了,不曉得怎樣現(xiàn)在卻到省城來辦喜事?!敝苁想m然只是在平鋪直敘地說話,但聲音里卻含了一點不滿。蕙是大的一個,第二個叫蕓,是覺新的二舅母的女兒。
“蕙表妹年紀并不大,我記得今年也不過二十歲?!庇X新壓住心里感情的激蕩,故意用平淡的聲音說。
“二十歲也不算年輕。本來依男家的意思,蕙姑娘十六歲時就應該嫁過去的。那位姑少爺好像只比她大兩歲,”周氏答道;她也同情那個少女,但她的同情卻是短時間的,她說過這番話以后,自己不久就會忘記了,所以她不會想到她的話會給覺新一個打擊。這不僅是因為覺新關心那個少女,主要的還是覺新在這件事情上面看見了自己一生演過的悲劇。知道又多一個青年被逼著走他走過的那條路,就仿佛自己被強迫著重新經(jīng)歷那慘痛的悲劇。他的心里發(fā)生了劇痛,像一陣暴風雨突然襲擊過來似的。他極力忍耐,過一會兒那痛苦又消失了。
琴還在講故事,幾個年輕人都靜靜聽著,只有海臣仍舊時時發(fā)出一些奇怪的問話。淑英本來也在聽琴講故事,但后來她卻注意到周氏同覺新的談話,最后就專心去聽他們講話了。不過她依舊是在偷偷地聽。她并不參加他們的議論。他們的話使她想到一些別的事情,她也感到痛苦。她要不想那些事情,卻又不能夠。到這時候她不能再忍耐了,便站起來輕輕地走過去,就靠了覺新坐的那把竹椅站著,突然鼓起勇氣用顫抖的聲音發(fā)問道:“大媽,既然周外婆同舅母都不愿意,為什么不退婚呢?這樣不苦了蕙表姐一輩子?”
覺新聽見這問話,連忙驚訝地回過頭看她。月亮進了黑云堆里,天色很陰暗。但是借著從堂屋和上房兩處射來的電燈光他看見了她的一對鳳眼,水汪汪的,好像就要哭出來一般。
周氏略略抬頭看了淑英一眼,但是她并沒有注意到什么。她微微地嘆一口氣,然后答道:“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安排的。不如意的事多得很。一切全憑命運,誰也怨不得誰。橫豎做女人的就免不了薄命。大半的女人都這樣經(jīng)歷過來的,豈止你蕙表姐一個?你不看見你梅表姐的事情?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可想?我只求來生再不要做一個女子?!敝苁暇陀眠@樣的話把她自己的隱微的悲哀遣走了。她沒有想到她的話會在淑英的心上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她甚至想不到淑英為什么要拿那樣的話問她。
淑英是懷了求助的心思來向她問話的。然而這個答復卻像一個拳頭打在她的額上,她的眼前一陣暗,一個希望破滅了。而且破滅的似乎還不止一個希望?!拔抑磺髞砩俨灰鲆粋€女子?!边@句話在她的耳邊反復地響著。這太可怕了,單是一句話就可以把她的全部希望毀滅了。她以前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話。這太不公道了。為什么女子就不如男子呢?為什么做一個女子就免不了薄命?就應該讓別人給她安排一切?為什么命運就專門虐待女子?她不能夠相信,她不能夠相信命運。但是她又有什么辦法呢?事實不是分明地擺在眼前嗎?然而她并不甘心。她還想找話來質(zhì)問周氏??墒撬乃枷?yún)s變得遲鈍了。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媽這話我不贊成。這不能夠說是命運。”覺民雖然在聽琴講故事,但是周氏們的談話他也斷續(xù)地聽了幾句進去。周氏回答淑英的話他是聽見了的。他知道這句話對于淑英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他便掉頭去看淑英,正遇著淑英的求助的、絕望的眼光。淑英的眼里還含了一汪淚。他的心被愛憐打動了。他忍不住帶笑地開始反駁他的繼母的話。他的主要目的還是在安慰淑英?!白鲆粋€女子并不就是倒霉的事。男女都是一樣的人。不過氣人的是大多數(shù)的女人自己年輕時候吃了苦,后來卻照樣地逼著別人去吃苦,好像是報仇出氣一樣。所以事情就沒有辦法了?!?/p>
周氏并不生氣,她不過微微一笑。等覺民的話告了一個段落,她才放慢了聲音平靜地說:“你真是讀新書讀呆了。講新道理,我自然講不過你。然而做女人的從來就講三從四德。人家都這樣講,這樣做,要是你一個人偏偏標新立異,人家就要派你不是了。人年紀大了,就明白一點,多懂點人情世故,并不是報仇出氣?!?/p>
覺民搖搖頭,心里很不滿意,但是臉上還勉強留著笑容。他還想反駁繼母的話,卻又害怕真的爭論起來,一時不能夠控制自己,說出了沖犯她的話。他便不開口了。覺新望著覺民的臉。但是他的眼睛似乎看不見什么。不,他看見了過去的幻影。每個影子都拖了一盤鐵鏈。每盤鐵鏈上都系了一張字條,寫著:“三從四德?!币粋€女人的面龐,兩個女人的面龐在他的眼前晃了過去。他痛苦地噓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