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胡琴聲響起來,接著是檀板和碰鈴的聲音。先前一刻在那邊人聲嘈雜,一下子就靜了下來。眾人注意地傾聽著,等待著。
賈寶玉到瀟湘淚如雨灑,
秋風冷蒼苔濕滿徑黃花……
一個男人的聲音合著拍子悲哀地響起來。這聲音是十分柔軟的,它慢慢地穿過堂屋飄到左上房窗下,又慢慢地飄進每一個人的耳里,到了每個人的心坎,變成了絕望的哀泣。
那個中年的瞎子繼續(xù)唱著,調子很簡單,但是他似乎把感情放進了聲音里面,愈唱下去,聲音愈凄楚。好像那個中年人把他的痛苦也借著戲詞發(fā)泄了出來。他的聲音抖著,無可奈何地抖著,把整個空氣也攪亂了。在這邊沒有一個人說話。眾人都漸漸地沉落在過去的回憶里面,而且愈落愈深了。
在戲里賈寶玉不斷地哭訴著:
兄愛你品行高溫柔秀雅,
兄愛你貌端莊美玉無瑕……
他愈哭愈傷心,于是——
賈寶玉只哭得腸斷聲啞,
并不見林妹妹半句回答……
覺新咳了一聲嗽,站起來,沿著廂房走去。淑英從懷里摸出一方手帕去擦眼睛。這個動作被琴看見了。琴默默地望著淑英,心里也有些難過。她不想再聽下去,但是聲音卻不肯放松,它反而更加響亮了。
覺新沿著廂房前面的石階慢慢地踱著。他埋著頭走,不知不覺地到了拐門口。忽然從外面飄進來一個黑影,把他嚇了一跳。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喚他“大哥”。他定了神看,原來是陳劍云。
陳劍云是高家的遠房親戚,覺新的平輩,所以習慣地跟著覺民們稱覺新做大哥。他不過二十幾歲,父母早死了,住在伯父家里,在中學畢業(yè)以后,因為無力升學,就做一點小事,掙一點薪水糊口。
“劍云,你好久沒有來了?!庇X新驚喜地說。“近來你的身體怎樣?還好罷?”
“還好,謝謝大哥問。不過近來興致不大好。又怕你們忙,所以不敢到你們府上來打攪?!眲υ浦t虛地答道,他的黃瘦的臉上露出笑容,接著他又問道:“琴小姐在這兒嗎?”
“在這兒。五嬸請我們聽戲,你到上面去坐坐罷,她們都在那兒?!庇X新溫和地說,便邀劍云到左上房窗下去坐。
劍云遲疑了一下,連忙說:“我就在這兒站站也好。你到上面去坐罷,不要管我。”他不等覺新答話,忽然低聲問道:“這折戲是哪個點的?”他皺了皺眉頭,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情。
“琴妹點的?!庇X新順口答道,他并不去思索劍云為什么要問這句話。
劍云聽見琴的名字就不作聲了。他癡癡地望著周氏的窗下。月亮從云堆里露出來,天井里比先前亮一點。他看見了坐在那里的幾個人的輪廓。他知道那個斜著身子坐在竹椅上面的女郎就是琴。琴的面貌和身材長留在他的腦子里面。他決不會看見她而不認識。琴的面貌在他的眼里不住地擴大起來。他的心跳得厲害。他的臉也發(fā)燒了。他為一種感情苦惱著,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好。他有些后悔不該到這個地方來了。
覺新不明白劍云的心理,但是他知道劍云的性情古怪,而且境遇不好。他有點憐憫劍云,就帶了關切的聲音說:“我們到上面去坐罷,你吃杯茶也好。”
“嗯?!眲υ坪卮鸬?,他的耳邊還蕩漾著那個唱紫鵑的瞎子的假裝的女音。過后他忽然猛省地掉頭去看覺新,一面說:“好。這折戲就要完了,等唱完了再去,免得打岔她們?!?/p>
“那也好?!庇X新說了這三個字,就不再作聲了。
“大哥,我托你一件事情?!眲υ瞥烈髁税肷危鋈煌掏掏峦碌貙τX新說。
覺新驚訝地掉過頭來看劍云,朦朧的月光使他隱約地看見了劍云臉上的表情。這張黃瘦臉依舊是憔悴的,不過似乎比從前好一點。眼神倒很好,但是從兩只眼睛里射出來求助的痛苦的光。他知道劍云一定遇到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情。
“什么事?”覺新同情地問道,他希望不會有重大的事故。
“我的飯碗敲破了?!眲υ贫潭痰卮鸬?,聲音里充滿了苦惱。
“啊。”覺新知道劍云以前在王家做家庭教師,因為生肺病辭職,后來身體養(yǎng)好一點,就到一家報館做事,還不到三個月,現(xiàn)在又失業(yè)了。覺新也替劍云著急,便安慰道:“這不要緊,另外想法子就是了。”
“所以我來請你給我留意一下。有什么管理員、家庭教師、報館里的事情,不論錢多少,我都愿意干,只要有碗飯吃就行了。”劍云聽見覺新的話便鼓起勇氣接下去說。
“好,你放心,我一定給你想個辦法。”覺新聽見這番話,很感動,便不假思索,很有把握似地一口答應下來。
“那真該千恩萬謝了。”劍云感激地看了覺新一眼,低聲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