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奇睜眼一看,已經(jīng)中午十二點多了。他大吃一驚,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一陣眩暈,緊接著是心臟一陣怦怦的亂跳。
周立奇顧不上酒醉后的身體不適,慌里慌張地出了門。
其實,就在周立奇著急上火往科里趕的時候,那個叫王仙菊的腎衰死者已經(jīng)被火化工輕輕按動電鈕送進了火化爐。
禿頭是昨天晚上答應(yīng)的五萬塊錢的賠償條件。拿到錢后尸體就被拉走了。錢是醫(yī)務(wù)部侯科長親自交給禿頭的,曹泉和楊海平都在場。當時,兩個人都試圖阻止,但醫(yī)療科長一句話就把他們給頂了回去。
醫(yī)療科長說:“這是汪院長的意思,要說你們親自找他說去。”
他們不敢直接找汪院長,卻是瘋了一般地找周立奇。周立奇家中不在,手機不接,最后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禿頭一伙人把死者的尸體拉走。
“這事太——太窩囊!”看著消失在電梯間里的一伙人,曹泉青著臉說。
侯科長按了另一個電梯的按鈕,臨進門時說:“這不也是無奈之舉嗎?破財免災(zāi),息事寧人,沒法子的法子?!?周立奇一走進腎外就傻眼了。腎衰病人住過的急診室已經(jīng)空了,床上新?lián)Q了干凈的床單,里面靜悄悄的。走廊里來回走動著一些病人和家屬,一切都恢復(fù)了正常。
周立奇奔到護士站找到楊海平:“怎么回事?尸體哪?”
正在填寫病歷體溫單的楊海平站起來,無奈地說:“還能去哪里?火葬場唄!”
周立奇一下就變了臉,細長的眼睛睜得很大,黃白的皮膚也一下漲紅起來。他狠拍了一下桌子,吼道:“怎么回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楊海平說:“昨晚就拉走了,給了他們五萬塊錢?!?/p>
“昨晚?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楊海平從護士臺前站起來說:“看看你的手機,都快讓我打爆了,是你不接我的電話?!?/p>
周立奇忙掏出手機,上面果然有十多個未接電話。一看時間,正是昨晚喝多了的那會兒打進來的。
周立奇顧不上多說,“哎呀”一聲就往外跑。
來到醫(yī)院門口,周立奇打了一輛出租就直奔火葬場。
一進火葬場大門,迎頭就碰上了禿頭。直到這會兒,周立奇才看清禿頭的真面容。他黝黑微胖的臉上長滿了疙瘩,顯得很齷齪。
禿頭手里拎著個酒瓶,一身的酒氣。
看到周立奇,禿頭一愣,但隨即就自然起來。他臉上帶著笑,上前一拍周立奇的肩膀,說:“老哥,這么做實在是對不住了,你們當大夫的有紅包可拿有回扣可吃,我們這些小人物也得活命不是?”
“無恥!”周立奇罵道。
禿頭不再理會他,乜斜著眼充滿譏諷地對周立奇一笑,喝下一口酒向火葬場外面走去。
周立奇追了幾步?jīng)]追上,又一想追上他也沒什么意義,就僵在了原地。抬頭看一眼冒著滾滾濃煙的煙囪,周立奇把拳頭握得緊緊的。
這事難道就這么完了?不行,不能讓這幫小人得逞!也不能讓師傅吃這個啞巴虧!但尸體已經(jīng)火化了,不了結(jié)又能怎么樣?又看一眼冒著滾滾濃煙的煙囪,周立奇慌忙向火化間跑去。周立奇想,不能放過最后一點希望,他要親自去看看那個腎衰死者究竟是不是已經(jīng)火化,要是還沒火化,就還有一絲澄清事實的希望。
敲了半天,火化間的門開了一道縫,里面探出來一個戴著口罩的頭。
周立奇本能地向后退了退,說:“我找一個女的,幫忙看看是不是已經(jīng)火化了?”
“名字?”
周立奇并不知道那個死去的腎衰患者的名字,就說:“省立醫(yī)院昨晚送來的,是個女的,腎衰死的?!?/p>
“連名字都說不上來,你找她干什么?”口罩后面的語氣充滿狐疑。
周立奇不得不把臉又往前湊了湊:“是這樣,我是省立醫(yī)院的醫(yī)生,這個人的死亡有問題,我們要做尸檢。”
戴口罩的那人把頭縮回去,不一會兒,又探出頭來:“是有個女的,腎衰死的,叫黃仙菊,不過已經(jīng)火化了,一個小時前出爐?!?/p>
一聽這話,周立奇眼前一黑,身子搖擺著站不穩(wěn)。門縫里的口罩男盯著周立奇看了一會兒,關(guān)切地問:“先生,你沒事吧?”
“沒事?!敝芰⑵娣€(wěn)了穩(wěn)神說。
周立奇轉(zhuǎn)身向外走去。路過告別廳門口,又有一個死者將要被推進火化爐,死者親屬哭作一團在向死者做最后的告別。一心想著自己心事的周立奇如同沒有聽見一般神情木然地走了過去。
料想不到,剛出火葬場的大門,周立奇就又碰到了禿頭。他和那伙人坐在一棵樹蔭下,一邊吃肉喝酒一邊分錢。由于精力過于集中,他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周立奇。
禿頭從肩上的挎包里抽出兩萬塊錢,用六個手指的右手把錢扔給那個呆呆坐在一邊的死者丈夫:“哥們兒,說話算話,這是兩萬你收好。”
許根樹看了一眼禿頭,說:“不是給了五萬嗎?怎么……”
禿頭一笑,說:“老哥,難道你讓我白干?你提供機會,我提供智慧,咱倆怎么著也得平分,剩下的一萬要給他們發(fā)工錢,大伙也不能白哭不是?”
手里拿著啤酒瓶子的“哭客”們一邊嬉笑愜意地附和,一邊沒忘了喝酒吃肉。他們說笑著劃起了拳,草地上到處都是啤酒瓶,放在報紙上塑料袋里的豬頭肉引來陣陣飛蠅。
蹲在一邊的許根樹落寞著不再吭聲,“哭客”中已經(jīng)有人顯出醉態(tài),嬉鬧著相互開著下流的玩笑。
目睹此情此景,一邊的周立奇肺都快氣炸,他沖上去飛起一腳把地上的豬頭肉踢得四散:“都給我滾!”
禿頭看見四處飛濺的肉,一度想發(fā)作,但想想還是忍住了,拉著那伙人四散而逃。
許根樹并沒有跟著那伙人跑,他還蹲在地上不肯起來。周立奇走過去,抓著后衣領(lǐng)一下把他薅起來:“你還有良心嗎?你就這么缺錢嗎?”
許根樹哽咽著說不出話,干瘦的核桃臉上擠出兩滴眼淚,周立奇真想給他一拳,但緊握的拳頭伸到許根樹臉邊還是停下了。他憎恨地盯著許根樹足足有好幾秒鐘,之后使勁一推,把這個可恨的臟人一下摔在地上。
那一刻,倒地的許根樹驚恐地看著周立奇。周立奇滿臉殺機,頭發(fā)直豎,兇狠得像頭發(fā)怒的獅子。
許根樹哭了,他的哭不止是由于受了驚嚇,也是哭錢哭老婆,哭自己如此悲慘的命。
這哭聲讓周立奇更加心煩,他上前給了許根樹一腳,大聲吼道:“滾!”
一句話提醒了許根樹,他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跑了。
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周立奇眼前一黑,他知道:這個案子再也翻不了了,他愧對師傅。周立奇從火葬場回到醫(yī)院已經(jīng)中午。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愁得直搓臉。幾次要打電話把尸體火化的事告訴師傅,卻一直沒敢打。倔強的師傅一定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都怪自己,怎么就沒看住尸體呢?
師傅今天到市立醫(yī)院會診,明天就會來科里上班,到時他該怎么向他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