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我在幾十里外的一所中學(xué)讀高一，寄宿，住校，兩個星期才回家一趟。

我們學(xué)校是三峽庫區(qū)深處的一所農(nóng)村高中，時興兩個星期連在一起上，上十天課，放四天假。因為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大都來自縣里的各個鄉(xiāng)鎮(zhèn)，離校都比較遠，這樣便于學(xué)生回家取錢取糧。

爸媽走了十三年，中途只回來過兩三次，每次回來住幾天就走了，像包火。好像廣東有很多的錢等著他們?nèi)?，去晚了被別人搶先了就沒有了。

至于我和奶奶，好像在他們還沒有撿到足夠的錢之前，不屬于重點考慮對象。當然這也許是窮怕了的緣故。

或許他們認為，奶奶身體硬朗，壽命長著呢。至于我嘛，飯有吃的，衣有穿的，人一天天在長大，只要不惹事，他們就放一萬個心。

對于一個老人和小孩在精神和心理方面的需求，他們不懂，也沒有時間去考慮，每天長達十幾個小時的上班已經(jīng)把他們累壞了，下班后能睡個好覺就是最大的享受。家里平安就會讓他們第二天又精神百倍，投入到新的“撿錢”運動中去。

我已經(jīng)十七歲，長到了一點七三米，剛剛在門檻上刻的身高線上量過。不，一點七三五米，準確地說是這樣，還不算頭發(fā)。量身高，這是我每次回家必做的功課?，F(xiàn)在想起來，這或許是一個男孩迫不及待渴望長大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

我量的時候使勁地用手壓了壓，不像在學(xué)校體檢時量身高那樣，為了好在同學(xué)面前顯擺，量的時候偷偷踮腳，或者把頭發(fā)豎得老高。為那零點零幾和老師較勁兒。這次我可一點都沒原諒自己，是多少就多少。

臉上長了幾顆痘，用手擠了。媽呀，好痛，有一個快成膿包了。奶奶叫我敷點牙膏，我說煩。

到鏡子邊照照，摸了摸頭發(fā)，造了個型，用手干洗了下臉，把眉毛、嘴、鼻子皺到一起，再舒展開，然后哼哼兩聲，抖了抖肩，把這些裝酷的程序做完?？纯催€算“不污染市容”，就準備出門，到鎮(zhèn)上去取爸媽寄回的錢。

還有一個任務(wù)，就是去看看悶墩兒。那小子昨天從廣東回來了，說有好東東等著我去分享，至于什么好東東他在電話里也不說，只說是我沒有見過的。幾年不見，神秘兮兮的。

老爸前幾天打電話回來，說他們今年過年又不回來了，寄了三千塊錢。

無所謂，從痛哭流涕，到默默流淚，再到逐漸麻木，都習慣了。電視里正播腦白金的廣告：“今年過節(jié)不收禮,收禮還收腦白金?！蔽腋牧艘幌拢骸敖衲赀^節(jié)爸媽不回家，家里還是我當家啊?！辈贿^聲音有點走調(diào)，不知是變聲后期的原因還是其他什么的，反正特難聽，像哭，我切。

遠處傳來陣陣鞭炮聲，那是在外打工掙了錢的人回家掛祖墳放的。這是我們村里的人在外掙了大錢之后進行的廣告宣傳。

老爸在那頭交代，一千二百塊是我下期的書學(xué)費，三百塊是我開學(xué)第一個月的生活費，三百塊是我和奶奶過年買衣服的錢，還給我發(fā)了五十塊壓歲錢，讓我把余下的交給奶奶，買來年的肥料和小豬。

交代完這些后，老爸在電話那邊強調(diào)說：“你娃給我小心點，錢別亂花，抓緊學(xué)習，不準抽煙、不準上網(wǎng)……（不準這樣不準那樣地說了一大堆，就差說不準泡妞了）不然老子回來收拾你?！痹捓锿嘎冻龈赣H大人的威嚴和得意勁。

我想笑，想到了一個不太恰當?shù)脑~：不勞而獲。多年不回家，平空收獲了這么大個極品兒子，誰不樂得暈晃晃、屁癲癲。我口里應(yīng)著嗯，嗯，好久不回一句話。

一般兒子在老子訓(xùn)話時都這樣，看起來挺老實。這樣做有兩大好處，一是滿足了老子高高在上的虛榮心，二是保證了小子口袋里的“源頭活水”。

其實真正的情形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人們都說父親與兒子是兩頭牛，都長了犄角，天性愛斗，總想自己是贏家，所以父親總是看不慣兒子這樣那樣，兒子打心眼里從沒有真正瞧得起過父親。等看得慣的時候，父親已入了土，兒子已像當年的父親一樣，老了，再次被自己的兒子瞧不起。人啊，有時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