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
達夫妮作了回答,但我聽不清。
"我不知道這樣的女人究竟有多少?跟她一起生活還比不上在刺骨的寒冷中度過半年的暗無天日更有誘惑?"他問。
"愛德華,"叔母叫道,用責備的口氣繼續(xù)說著,顯然是叫他小聲點,不過,這一次我依然聽不見她說的什么。
"我說弗朗西斯是說著玩的,可你……"她說。
"謝天謝地那小子還只是她的一半。
"愛德華說,"另一半是弗朗西斯的。
至少有那么一點點。
在弗朗西斯最終跟她纏上之前,他身上有時也有許多可貴之處。
"也許是自己的記憶、想象或者是達夫妮的講述,我記得這樣一個情景:我正穿過走廊,這時我父親從他的書房里冒出來,看見我,彎下身子跟我一樣高,然后對我說了些什么。
可我所能看清的大概只是一個男人的輪廓。
我對母親的記憶要多一些,但也和我對父親的記憶很相像。
我記得的那個模模糊糊的輪廓,知道那就是她。
我記得跟她在這幢房子的不同房間里呆過,跟她一道坐馬車,跟她手牽手在一條街上走,我猜想那是德文街。
可我記不得她穿的是什么,記不得她說過什么或做過什么,記不得我們?nèi)サ牡胤健?/p>
我想不起她的面容。
母親死時我才6歲。
父親離開時我更小,難怪對他我只保留了那個模糊,可能還是虛假的印象。
不過,似乎我應當有些記憶,母親不僅僅是個印象,不僅僅是她和我的血緣關系。
我對母親的記憶好像融進了對父親的記憶,他早就從視野中沉了下去,好像母親正在被父親往下拖,雖然能看見她,但已經(jīng)陷得很深很深,辨不清她的細部了。
總有一天,就像父親那樣,也許正是因為他,她也會完全消失。
奇怪,兩個我依稀記得的人卻能對我產(chǎn)生如此深遠的影響,好像這兩個人我從不認識卻跟我形影不離。
其他人,比如達夫妮和愛德華,也記得他們,看見我時就想起他們。
仿佛他們就站在我的左邊或右邊,除了我,大家都看得見。
房子里有我父親的兩張照片,掛的地方很考究,不張揚。
一張是用銀版照相法拍攝的側(cè)面照,夾在眾多照片當中,掛在客廳的餐具柜上,就在樓梯腳邊。
另一張掛在樓梯邊墻上,四張照片中的第三幅,上樓時,借著我房間射出的燈光便能依稀可見。
對客人來說,這種掛法似乎更像是一種表示,而非為了紀念,所傳達的意思是:我們不會屈辱到靠否認他的存在來償還他的失職,但在我們心中,他也不再有多大影響了。
當然,這不是真的。
我這位總不在身邊的父親的肖像從來沒有不使我著迷的時候:頭發(fā)梳得光光滑滑的,緊貼著頭顱,從中間分開,濃重的八字胡兩頭往上翹起。
如同所有銀版照片中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也從里面發(fā)亮。
我不知道這是拍攝出來的效果。
客廳里有張我母親的銀版照片,反面潦草地寫著:"壞女人阿米莉亞",據(jù)達夫妮說,那是我母親的筆跡。
她說這照片是他們訂婚后不久拍的。
母親雙手叉腰站著,眉毛揚起,也許是因為感到好笑,認為被這個稱作照相機的新玩意兒瞄準,自己很有可能站不穩(wěn)了。
達夫妮喜歡寵我,可愛德華卻很不樂意看到她這樣。
我覺得,他看我時就想起了他的兄長,他憑什么福氣不淺居然有個許多年來難得一見的兒子?圣誕節(jié)的時候,我生日的時候,我解開禮物上的絲帶,撕開包裝,達夫妮陪著我坐在地板上,可愛德華卻遠遠地坐在一邊。
每次我發(fā)出歡快或驚喜的叫聲時,達夫妮總要看一眼愛德華,笑一笑,而他沒法也不愿假裝自己這樣做僅僅是為了她,也會笑一笑,那是施與一個孩子的雙唇緊閉的抿笑,似乎在表示:這孩子對可能的幸福的向往或許是可以滿足的。
我想,也許男人對孩子就這樣:冷淡、漠然,我父親無非是把愛德華所代表的這種態(tài)度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已。
通常,愛德華好像很冷漠,疑心重重,似乎他的職業(yè)和性格已經(jīng)合二為一,總是帶著診斷的目光看待一切,總是在尋找、收集大量的觀察資料,他的表情暗含著一種不會輕易表露的機警和精明。
我去水塘和溪流釣鱒魚時,達夫妮跟我一起去,這城市就是圍著這些水塘和溪流建起來的。
我用夜晚從地底下爬上草叢的大蚯蚓作魚餌,即使打著手電筒也很難找見這些蚯蚓,更不用說捉了。
房子背后的院子里,草不深,因此很適合大蚯蚓生長。
"該玩找蟲捉蟲的游戲了。
"天一黑,達夫妮就說。
找蟲者提著桶,拿著手電,捉蟲者跟在蚯蚓后面爬,沒等它鉆進地里,雙手一捧把它捉牢。
通常,我是捉蟲者,可要是我捉的蚯蚓有一半鉆進了土里,達夫妮會來幫我。
她會放下手電,我倆跪下,像一對外科醫(yī)生弓腰俯在蚯蚓之上,四只手一點點地把蟲從土里摳出來。
她把臉扭向一邊,不忍看到蚯蚓萬一被扯斷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