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膝蓋上放著那個提包,里面除了我母親的那張照片和庫克醫(yī)生的信件以及這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的那封信以外,別的什么東西也沒有。
我把自己唯一的幾樣東西從提包里拿出來了,留在房間里。
我沒敢把信件留下,因為想不出絕對安全的藏信的地方,我只得親自照管。
我又一次覺得自己這一次的使命非常奇怪。
一時間,好像從一個無所不見的視角,我看到了自己:一個剛從紐芬蘭來的年輕人,在離開曼哈頓前往布魯克林的路上,正坐在高架火車上跨過布魯克林大橋,腿上支著一個皮革提包,里面裝著一個名叫庫克醫(yī)生并且自稱是他父親的人的信卷--這些信不是庫克醫(yī)生的手跡,而是這些信件的接收人,即這個年輕人自己謄寫的,仿佛他是瘋子,仿佛整個事情都是虛構(gòu)出來的,事情的高潮馬上到來,與其說即將有所結(jié)果,倒不如說即將無果而終。
我慶幸自己擁有那幅照片和那些書信,因為這樣我就不會兩手空空地去面對庫克醫(yī)生了。
這些東西類似于某種介紹信。
它們成了庫克醫(yī)生的一部分自傳,寫給我的自傳。
我想象著拉開提包,朝他遞過去,這樣他能看見里面那堆成卷的書信,還有我母親的照片。
他也許沒有母親的照片。
經(jīng)歷了這么些歲月,他如何能真真切切地回憶起她的面容?我會把照片拿出來給他看,遞給他,告訴他可以把它留下。
自從我離開圣約翰斯之后,我把這場面想了許多遍。
與他相見的時候,除了我母親的照片,我還能給他別的什么更加合適的禮物?交通層層疊疊,橫跨江河,把布魯克林市區(qū)和曼哈頓市區(qū)連接起來。
我知道,我們正在一條木制的人行道下行駛,但坐在車上看不見,在我們腳下還有纜車和有軌電車,在它們之下或旁邊還有馬拉的車輛和汽車,汽車的轟鳴把那些與它們賽跑的馬匹驚得神經(jīng)緊張。
再往下,汽船、渡船、被拖輪拉著的駁船、昂貴的單桅帆船和更小的船只駛過江面。
水下,不可思議的是,甚至在河床之下,有朝一日將有地鐵穿過。
20多年前的一個下午,庫克醫(yī)生曾坐渡船跨過那片水域去了曼哈頓。
因為那一次,因為在他年輕時曾千百次去曼哈頓中的那一次,如今我朝著相反的方向,沿著大橋跨過江河,去布魯克林最終與他見面。
我努力設(shè)想那天他出發(fā)去曼哈頓的情景:冬季剛過不久,一個男孩坐上渡船,衣衫過于單薄,牙齒打顫,渾身發(fā)抖,為了保暖縮成一團;從太陽升起,這個男孩就跟自己的兄弟一起在布魯克林干活,等其他人都收工了,他的工作仍然沒干完。
有人雇他去曼哈頓的一個酒會"幫忙",幫什么忙,他一無所知。
他所知道的只有一個地址,得從碼頭出發(fā)自己走路去尋找。
他向母親編了個理由,因為她不許他用這種方式掙錢,也不許他以任何理由獨自去曼哈頓。
渡船駛進尚未竣工的大橋的陰影中,這時他抬頭張望。
因為太陽的那個角度,橋的陰影要比橋本身還要高大,而且在陰影中空氣更冷。
男孩看了看那陰影,在它的籠罩下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大了一倍,然后又仰望著那座橋。
他母親很擔心這座橋完工,她說那將是他們所熟知的布魯克林的末日。
在他出生之前,人們就在建這座橋了。
在他的世界中,那座"橋"始終在建。
好像橋就是屬于那種總是沒完全建好的東西。
不過,在他看來,這座橋已經(jīng)建完了。
墩距的最后一段即將安裝到位。
用鋼絲和鐵絲編成麻花狀的纜索比一個人的腰還粗,緊緊地繃在橋塔和頭頂上的橋柱之間。
在男孩匆匆的一瞥中,包括了大橋的一段,20年后的現(xiàn)在,他的兒子將從那兒俯視橋下的河水。
可那個男孩沒有察覺任何的先兆,既沒有察覺20年之后將會發(fā)生什么,也沒察覺兩個小時之后將會發(fā)生什么。
他們剛靠上碼頭,橋上一串串的弧光燈突然全亮了。
那些燈不像燒煤氣或煤油的燈,沒有火焰,從不閃爍,發(fā)出的光很不自然。
幾個月來,這些燈一亮起,兩岸的人們就知道這一天快完了。
天黑很久以后它們依然亮著,因為人們在趕著修建這座橋。
等他半夜返回布魯克林時,這些燈依舊亮著。
此時,有營業(yè)執(zhí)照的渡船已經(jīng)停開了,不過他可以花三倍多的船費去坐一個男子開的夜船過河。
這拖輪何時??俊⒑螘r出發(fā),沒有固定時間。
當被困岸上的人累計到一定人數(shù),船老板覺得跑一趟劃算時,他就開始收錢,然后駛往對岸。
在這期間,男孩在甲板上等著,呆望著河下游橋上依然發(fā)亮的弧光燈,身子瑟瑟發(fā)抖,腦子里除了驚嘆一無所有。
我把自己從這幻想中喚醒。
大橋纜索在所有的東西上都投下了一格格的陰影。
時值正午,太陽火辣辣地直射下來,旅客們都閉上眼,像是在祈禱,同時揮舞著扇子.在橋的最高處,我唯一看得見的只有水面反射上來的令人目眩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