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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口上的家族 第六章(2)

刀口上的家族 作者:沈?qū)?/span>


我擠到馬路邊房檐下,跟一群婦女小孩子躲在一個門洞里。我個子小,在小孩子堆里鉆著,也顯不出來。警察走過來,看見是一群看熱鬧的居民小孩,便走過去,我才算是躲過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集合在法學院禮堂里。蔡元培校長來了,他穿著黑色長袍,不像平時那樣帶著笑,而是鐵青著臉,走上講臺,問道:“昨天你們有多少人受傷?”

沒人回答。怎麼數(shù)呢,大約每個人都多少受了一點傷。

蔡先生又問:“有多少人被逮捕?”

有人喊:“昨晚我們大概數(shù)數(shù),至少有三十多人?!?/p>

蔡先生像是自語,又像是對大家說:“三十多人,三十多個我的學生,三十多個中國將來的棟梁。他們怎麼能下手┅┅”

禮堂禮靜悄悄的,聽得見一些低低的抽泣聲。

蔡先生靜默了一會兒,又說:“現(xiàn)在,這不再是學生們自己的事了?,F(xiàn)在,這是學校的事情,是國家的事情了。我做校長的,有責任保護我的學生,我要救出這三十幾個學生來。你們現(xiàn)在都回教室,我保證盡我最大的努力。”

大家聽了,都靜靜地走出禮堂,都低著頭,沒有人說話,走回教室去。蔡先生站在臺上,一動不動,直到最后一個學生走出禮堂。

那天我們的課,都沒法子上。教法律的張教授,是國家撿察院總撿察長。他不能繼續(xù)講課,學生都圍著他,問他昨天發(fā)生的情況合不合法。張教授說:“我是在職法官,對昨天的事件,不便發(fā)表個人意見。我可以說的,只有八個字:法無可恕,情有可原?!?/p>

第二節(jié)課是憲法。鍾教授走進教室,把書放到講桌上,低著頭,什麼都沒說,足足五分鐘,才抬起頭來,說了一句:“我們中國┅┅”就停住。

教室里靜極了,我能聽見窗外的風聲。

鍾教授又抬起頭,說一句:“我們中國┅┅”他的淚水涌出眼眶,滴落在講桌上,再也說不下去。

全班同學都聲淚俱下。

講到這里,家公停住了話,低著頭。

家婆望著他,沒有做聲。

許久,家公忽然喘一口氣,說:“北京政府腐朽透了,居然賣國,一定要打倒?!?/p>

家婆說:“二舅原在北京政府做肅政史,前些年有名的彈劾案,便是二舅所為。”

家公聽說,突然一驚,抬起頭來,望著家婆。自從家婆進了陶家大門,每日里不是在廚房煮飯,便是在工棚紡線,要麼洗衣納鞋,一刻不停,女仆一般,卻忘記了,她原是大戶人家女子,從小研讀詩書,也可出口成章的。家公想著,額上冒了一層汗,一邊應聲道:“我聽說過,那是民國初年的事,還是袁世凱大總統(tǒng)任命的┅┅”

家婆問:“你都曉得?”

家公說:“我酷愛讀史,自然熟知湖北的人物,何況夏壽康先生是我的親戚,我叫二舅。不過那是舊事了,自袁世凱死后,北京政府已經(jīng)不曉得換過多少了?!?/p>

家婆不講話。

“倉阜鎮(zhèn)北龍王墩夏家,真是了不起?!奔夜f,”清朝末年出了父子兩代翰林,一時傳為佳話。清宣統(tǒng)三年,二舅在湖北省諮議局任副議長。辛亥革命,做湖北省民政長,進京轉(zhuǎn)任肅政史,后來任平政院長。”

家婆說:“二舅人很好,教我讀過書?!?/p>

家公點頭說:“這位夏二舅平素不喜交游,沉漠寡言,卻忽然上摺彈劾京府要員,震動海內(nèi)外,足見其為人剛正,無愧肅政史之職,實在了不起。可惜現(xiàn)在北京政府鮮有這樣的官員了?!?/p>

民國初年,袁世凱任命王治馨為京兆尹,就是市長。這王治馨原來是袁世凱家的賬房,從前袁家的公子們要用錢,都向賬房王治馨去要?,F(xiàn)在王治馨做了京兆尹,袁家公子們用錢,還是去找他要,京兆尹怎麼供應得起。久而久之,京兆尹就背了控告。當時肅政史夏壽康,我家婆的二舅,住在北京北池子宅中,打電話給黃岡會館,叫一個姓周的同鄉(xiāng)帶了筆墨到夏公館來,連夜抄寫一份手摺,便是彈劾京兆尹王治馨的密呈。次日一早,肅政史夏公帶了手摺,親到大總統(tǒng)府呈遞。第三天袁大總統(tǒng)下令,將京兆尹王治馨押赴天橋槍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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