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奇特的是那照耀著大海的天光。小山上一塊凹地里的墓場，溫暖，芬芳，懷抱著一縷陽光就像一個人在手心里攥著一只麻木了的蜜蜂?；颐擅傻牟莸厣祥L滿苔蘚?；囊吧嫌幸蛔〗烫?，雜亂的草叢上頂著片片殘雪，一縷兒陽光讓人覺得有難以言表的一股溫乎勁兒。

她的情緒有點(diǎn)不安定。聽著山溪在樹叢下流過，她吃了一驚，不知那是什么東西。走下山來，她發(fā)現(xiàn)樹叢中的一棵棵風(fēng)信子就像一個個精靈在閃光。

夏天來了，荒野上吊鐘柳盤根錯節(jié)遍地都是，就像馬車在路上壓出車轍里的水。石楠叢已是一片姹紫嫣紅了，整個世界都充滿了生機(jī)。她反倒不安起來。她穿過荊豆叢，左閃右躲地走進(jìn)了石楠叢，就像冷不丁兒掉進(jìn)浴池里，幾乎受到了刺痛。她撫摸著孩子緊攥著的小手，她聽到小家伙急躁的聲音在催她說話，真讓人心煩意亂。

她又躲到自己暗淡的世界中去了，很長時間里她一點(diǎn)生氣都沒有?？墒钱?dāng)秋天到來，淡紅的知更鳥在歌唱，冬天無情地給大地披上灰裝時，她又復(fù)活了。她要找回自己的生活，要像姑娘時代在家鄉(xiāng)的田野上和天空下那樣生活。白雪皚皚，遠(yuǎn)處，在昏沉沉的天空下，白茫茫的大地上聳立著一根根電線桿。一股欲望油然而生。她多希望這是波蘭，多希望自己仍還年輕，讓波蘭和青春都還給自己。

可是，沒有雪橇，沒有馬鈴兒，這兒的農(nóng)民看上去沒有什么新鮮感，看不到他們身穿羊皮襖，滿臉紅撲撲、油光光的樣子。當(dāng)大地銀裝素裹時，人只有那樣看起來才新鮮生動哩。可她什么也沒看到，她年輕時的生活沒有再回來。她經(jīng)歷了一段痛苦的思想斗爭，又回到了黑暗的修道院。這兒，四壁上都是撒旦和魔鬼們在廝打，以及圣潔的耶穌釘在榮耀的十字架上的圖畫。

從病室里向外望去，風(fēng)卷雪花像一群群疾行的影子，飛到鉛灰色的永不會改變的大海上去完成自己的最后使命。遠(yuǎn)處是白皚皚蜿蜒的海岸，岸邊黑色的礁石一半隱沒在雪中，石頭上點(diǎn)綴著片片白雪?？山帢涓缮系姆e雪倒像是柔軟的花朵兒。身后是行將就木的修道院長，他一直陰森森地哼哼著。

到雪蓮開花時，他就嗚呼了，他死了，可她卻平靜不下來，回來的路上她看到風(fēng)吹著腳下草叢上的白色雪花，可就是吹不走她望著雪花搖曳著、跳動著，就像被一根絲線拴在灰綠色草上的白花兒，吹不飛也挾不走。

一早起來，天已大亮，東方射出一道道強(qiáng)烈的白光，這一片片光真像一場小暴風(fēng)雪。光線越來越亮，越來越強(qiáng)，然后天上泛起一片玫瑰紫，化為金黃，隨之大海一片輝煌奪目。她臉上毫無表情，無動于衷。不過她畢竟是逃出了黑暗的包圍。

她心頭又被那熟悉的陰影所籠罩，她就是頭頂著這片陰影悄悄悄地來考塞西的，那時她內(nèi)心充滿了對恐懼的崇拜。最初，她覺得空蕩蕩的，一切都不過是灰灰的。可有一天清晨，黃色的素馨花在她眼前一亮，迷住了她。那天以后，灌木叢中從早到晚不斷傳來畫眉鳥的叫聲，她的心為之震動，遏制不住要放開嗓子回敬一番。這些小曲兒在她腦海里回蕩著，她滿腦子的煩惱、甚至是極度的痛苦，她不想聽這些，可她又被打動了。原先是怕黑，現(xiàn)在又怕光明。如果她能把自己關(guān)起來的話，她一定要關(guān)上門把自己藏起來。總之，她說什么也要恢復(fù)原先那副寧靜、渾渾噩噩的老樣子，她受不了清醒的罪，她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shí)。她知道這新生的痛苦太劇烈了，她會受不了的。她寧肯遠(yuǎn)離生活也不愿意得到新生，她這副支離破碎的樣子就算得到新生了也生存不下來。在英國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敵意的天空下，她沒有力氣重返生活。她知道，她會像冬日里被無情地催開的一朵早于時令的無香無色的花兒那樣死去，那倒不如將這一瞬即逝的余生珍藏起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