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口音,是黃陂老鄉(xiāng)。少哉問:“什么事?”
“我不識字,幫我填一個……”
少哉替他拿了一張表格,問道:“你叫什么?”
“姓楊,叫狗子,沒有大名,楊家垸子的人?!?/p>
“啊,離我家不遠。”少哉回頭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說,“楊狗子不好聽,叫楊勝利好不好?”
“好好好。”他連連點頭,“我爹娘都沒取這么好的名字?!?/p>
少哉給他填了表格,又問:“怎么出來的?”
“六歲那年,老家淹水,逃荒到了漢口,住在一間破屋里。半夜大雨,墻壁倒塌,父母雙亡。我無家可歸,乞討為生……”楊勝利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少哉安慰道:“等打走了日本強盜,我們一起回老家?!?/p>
填完表,報了名,楊勝利一下和少哉多了幾分親近,把心里最惦記的事掏出來問:“當兵能吃飽肚子吧?”
“當然,不吃飽肚子怎么打仗?”
楊勝利又問:“你是哪個村的呢?”
少哉順口回答:“長亭?!?/p>
楊勝利看著少哉的臉:“長亭哪有姓黃的?”
少哉瞪了他一眼:“你曉得就行,不要多說?!?/p>
楊勝利緊緊拉住少哉的袖子:“不說不說,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說了?!?/p>
馬駟奇見報名的人來了這么多,跑過來幫忙收拾表格,清點人數(shù)。楊勝利擠在旁邊,一只臟兮兮的手伸到桌子上亂摸,被馬駟奇逮住了,拉出來喝道:“小叫花子,多大了,你也想當兵吃糧?”
楊勝利看著他胸前晃來晃去的鏈子:“十七?!?/p>
馬駟奇嘴巴一撇:“你有十七?脫了褲子看看,有沒有長毛?”
“早長了。”楊勝利話音未落,將腰間的草繩一拉,大褲筒子嘩地落地,兩條腿光溜溜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小腹下黑乎乎一片。
孟子越看見了,吆喝一聲:“胡鬧!”
楊勝利趕緊把褲子提起來,咧嘴笑道:“他說我雞巴沒有長毛,我讓他看看,毛都長成鳥窩了?!?/p>
馬駟奇一甩手罵道:“行了,人小雞巴倒不小?!?/p>
報名當兵的人一下來了許多,熙熙攘攘地擠滿了街沿。孟子越借了旁邊一家圍墻里的場地,讓報了名的人進去等候。
楊勝利坐在少哉身邊,嘴里還在不停地嘀咕:“長亭是個書香之村,取名字要按輩分來的,救國是什么輩分?”
少哉有點不高興了:“國難當頭,保衛(wèi)大武漢最重要,還管什么輩分不輩分?再啰嗦,我不理你了?!?/p>
“我不啰嗦了……看得出來,你是個有學(xué)問的人,我拜你為大哥,往后大哥叫我做什么,一句話?!睏顒倮呀?jīng)把少哉當作靠山,“大哥日后升了官、發(fā)了財,不要扔下我……”
少哉聽了心里舒服,拍著他的肩膀說:“走到一起來了,我們就是兄弟。”
楊勝利樂不可支,把一個拳頭伸到少哉面前,慢慢攤開手掌:“大哥你看,這是什么?”
楊勝利的指頭修長,手掌里是一只帶鏈子的懷表。
少哉驚呼:“哪來的?”
“你別管……”楊勝利詭異地一笑,將懷表往少哉手里一塞,“送給大哥的見面禮?!?/p>
少哉像燙到火一樣把他推開:“三只手?”
楊勝利嘿嘿一笑,把手伸到少哉面前:“和你一樣,兩只。”
“做人要有尊嚴!”少哉斥責,“小偷小摸,怎么能擔當起抗日救國的重任?”
楊勝利一臉聽不懂的表情:“有什么?”
少哉加重語氣:“尊嚴!”
楊勝利搖頭:“我沒那東西?!?/p>
少哉氣得跺腳:“我叫你別做小偷!”
“卵!我只偷壞人,不偷好人?!睏顒倮R駟奇那邊斜了一眼,“那個麻皮臉,見面就欺負我,不偷他偷誰?”
少哉一看,馬駟奇胸前那條閃亮的鏈子果然不見了,回頭譴責道:“不管怎么說,偷東西是不對的。何況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了國軍,這毛病不改,怎么扛槍?怎么打仗?”
楊勝利嘿嘿地詭辯:“那不一定,到時候我把日本人的槍炮都偷過來給你,抗戰(zhàn)不就勝利了嗎?”
“把東西還給人家?!鄙僭站?,“不然,我不認你這個兄弟。”
“聽大哥的?!睏顒倮ⅠR起身,跑到報名處晃了一陣,回到少哉身邊時,那條鏈子又銀光閃閃地掛在馬駟奇的胸前。
面無表情的李抗戰(zhàn),懨懨地坐在少哉的另一邊,臉色陰沉,眼睛空空地看著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哉主動搭訕:“在哪里上學(xué)?”
李抗戰(zhàn)心不在焉地“唔”了一聲,不知所云。
少哉說:“你叫抗戰(zhàn),我叫救國,他叫勝利,我們是三兄弟?!?/p>
“好哇,桃園三結(jié)義……”楊勝利立馬拍手贊成,“他是大哥,我是老二,你最小,老三?!?/p>
李抗戰(zhàn)瞪了他一眼,側(cè)過身子不理他們。
“給臉不要臉,什么玩意兒?”楊勝利喝道,“過來!”
李抗戰(zhàn)沒動。楊勝利跳起來,把他拎到少哉的身邊,硬摁著他的頭,三個人一起拜了天地。
“他是你大哥,我是你二哥,敢不聽我們的,掐死你?!睏顒倮钢约旱谋羌?,色厲內(nèi)荏地威脅,“喊大哥、二哥!”
“大哥、二哥……”李抗戰(zhàn)像蚊子似的唔了兩聲,整個人像條被開水燙過的泥鰍,鼻子眼睛縮得看不見了。
天氣悶熱,坐在圍墻里的人一時都不說話了,各人想著各人的心思。奔波了幾天的少哉有點累,隨著西下陽光,眼前也恍惚起來。不知為什么,他心里有點空。當兵了,說開拔就開拔,什么時候才能回家呢?
可憐的父親這輩子最大的指望就是傳宗接代,這一走,他的指望什么時候才能實現(xiàn)?母親含辛茹苦,在老家耕種著幾畝薄田,支撐著祖宗傳下來的家業(yè),哪一天才能過上一家團聚的日子?
奇怪的是,他甚至還有點舍不得鳳仙,連那個洶涌澎湃的影子也在眼前晃了起來,鳳仙變成了一座飄蕩的巖石……如果不是日本人打過來,這會兒該畢業(yè),該回去圓房了。他可以想見鳳仙那種歡欣鼓舞的情形,卻不知道跟她在一起時會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少哉正在沉迷之際,忽聽一陣叭、叭、叭的腳步聲沿著馬路牙子踏過來了。一個蒼涼的聲音接踵而至:“少哉,我的兒啊……”
少哉一驚,睜開了眼睛。
圍墻外的馬路上,鳳仙的兩片大腳踏起了一串煙塵。父親跟在她的后面,一路呼喚著,跌跌撞撞地尋了過來。
少哉一低頭,藏到楊勝利背后。
楊勝利問:“找你的?”
少哉的頭在他背上撞了一下:“別出聲。”
父親喊到了報名處,撲到桌子跟前,對孟子越求情道:“長官,有沒有一個叫少哉的在這里報名?”
孟子越翻了翻報名的表格:“沒這個人?!?/p>
老人家又撲到圍墻邊,對著一片黑壓壓的腦袋,老眼昏花地哭喊道:“少哉,你要當兵我不阻攔,鳳仙等了你三年啦,回家圓了房再去也不遲啊……”
鳳仙走進圍墻,一看那么多男人的眼睛像針一樣扎向自己,趕緊縮回了頭,不敢朝里張望。
楊勝利看到了鳳仙,聲音潮潮地問:“你媳婦?”
少哉不出聲,淚水落到地上。
楊勝利盯著鳳仙的胸脯,驚嘆不已:“天啦,好大兩座山,爬上去過沒有?”
少哉又撞了一下他的后背:“閉嘴?!?/p>
楊勝利說:“要走了,去跟他們說句話?!?/p>
少哉喉嚨發(fā)哽:“我怕一說話,就當不成兵了?!?/p>
楊勝利感嘆:“我要是你,哪里也不去?!?/p>
少哉的頭狠狠地撞著楊勝利的后背:“不要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