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呢?”
“嘴巴?”少哉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大家剛到軍營,什么都新鮮,高興,七嘴八舌,說的都是抗日救國的事……”
“夠了!”馬駟奇手起鞭落,叭的一聲抽在少哉的臉上,“老子問的不是那些!”
少哉臉上立即躥起了一道血印,被兩個老兵抓住胳膊綁到牲口柱子上。
馬駟奇回過頭來,目光盯住了縮在張三風旁邊的李抗戰(zhàn)。
他鞭子一指:“出來!”
李抗戰(zhàn)一個冷戰(zhàn),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出來,低著頭,不敢看馬駟奇。
馬駟奇將鞭子舉起來:“昨天晚上說了什么?”
李抗戰(zhàn)的牙齒磕得格格作響:“篩……篩……”
“大點聲!”鞭子落下,一道鞭痕從李抗戰(zhàn)的臉上跳了出來。
“連長、連長……這事跟他沒關系,都是我們說的?!睏顒倮ι矶鲎o住李抗戰(zhàn),雙手比劃著說,“篩,就是鄉(xiāng)下人家用來篩米篩面的那種篩子,用篾片編的,窟眼兒有大有小,點子有粗有細……大家來當兵,第一個晚上有點想家,就想起家里的東西,像籮筐呀,簸箕呀,篩子呀……”
“天牌呢?也是你們家里用的東西?”照樣又是一鞭子。
楊勝利捂住痛得火辣辣的臉,硬著頭皮爭辯:“天牌是天下最大的牌,誰抓到天牌,誰就是贏家。馬連長,您就是我們的天牌?!?/p>
楊勝利故意把個“馬”字咬成“麻”字,馬駟奇怒火萬丈,抓住楊勝利的胳膊往后一擰。只聽得咔嚓一聲,脫臼了,楊勝利的一條胳膊像秋千一樣晃蕩起來。
楊勝利哇哇大哭:“把我的手擰斷了,我拿什么吃飯呀?”
“等一等……”不等馬駟奇叫喚,何進修已經(jīng)不慌不忙地走了出來,“昨天晚上,弟兄們的確是說了不少話,如果你都聽到了,不妨指出來,我們說錯了什么?犯了哪條軍規(guī)、哪個章程?”
馬駟奇橫著眼睛,上下打量著何進修:“你心里明白,還用得著我說嗎?”
“我們不明白。”何進修說,“你剛才追問的那個‘篩’,還有‘天牌’,不過是弟兄們尋開心,你一句我一句,作的一首寶塔詩。大家還記得是怎么作的嗎?”
何進修一問,張三風張嘴便喊:“篩……”
眾人齊聲接應:“天牌……”
張三風又喊:“烘籠蓋……”
一直喊到“屁股長瘡疤還在……”。
喊得兩個老兵也笑了。
何進修面帶微笑地問:“哪個字不合仄,哪句話不押韻,請你指出來,我們可以修改?!?/p>
“給我閉嘴……”馬駟奇氣得渾身發(fā)抖,舉起鞭子一頓猛抽,并對站在一旁的老兵喊道,“拿下!”
兩個老兵架住何進修,把他拖到少哉旁邊的一根柱子上綁了。
“連長……”少哉在柱子上掙扎著大喊,“連長,蔣委員長說了,槍口對外,一致抗日,怎么能自己人打自己人呢?”
“安外必先攘內(nèi),不教訓你們這幫王八蛋,怎么知道老子的厲害?”馬駟奇鞭子又指向大家,“昨天晚上,還有誰?”
張三風鐵青著臉,沖著馬駟奇喊道:“還有我!”
“我知道少不了你?!瘪R駟奇不敢與張三風硬碰,朝旁邊的一個老兵使了個眼色。老兵繞到張三風背后,冷不防一槍托砸在張三風的后腦勺上。張三風哼了半聲,倒在地上。
“還有他、他、他……統(tǒng)統(tǒng)給我綁起來!”馬駟奇的鞭子點過去,凡是和少哉睡在同一個帳篷里的新兵,都被綁到牲口柱子上。
“作詩啊,作賦啊……敢在老子面前玩這一套?”馬駟奇左一鞭、右一鞭,一個挨一個地抽了過去,每個人的頭上、臉上、身上都暴起鞭痕。
“把他們的嘴給我糊??!”臨走時馬駟奇還下令,讓兩個老兵抓起牲口糞便,糊到新兵們的嘴上。
太陽當頂,天氣燥熱,場地上牲口的糞便發(fā)酵、生蛆、長蟲。蒼蠅像黑色兵團,“嗡嗡嗡”地飛過來,熱烈地往他們身上撲。
那些已經(jīng)發(fā)酵的糞便臭不可聞,惡心至極,弄得新兵們一個個哇哇作嘔,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救命啦……”李抗戰(zhàn)的臉上掛著血絲,嘴腫得像曬裂的葫蘆。他不停地嘶叫著,掙扎著,繩索勒進了皮肉。
當兵第一天就遭到這樣的欺侮,少哉心里難受至極。他扭頭看了一眼被綁在旁邊柱子上的何進修,難過地喊了一聲:“老朽……”
何進修抬起亂蓬蓬的頭,咧嘴苦笑道:“未曾出師身先卒,我們要提前為國捐軀了……”
楊勝利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滿臉鞭痕和糞便的少哉,問道:“你那個自尊,還在嗎?”
少哉一陣心痛,咬著牙不出聲。
楊勝利見四周無人,輕輕地蠕動起身體,只聽得“咔嚓”一聲,脫臼的胳膊接了回去,雙手輕輕地從繩套里抽了出來。
從小到大,他不知道被人抓了多少回、綁了多少次,練就了這等苦肉計和縮身法。無論是怎樣的繩套,都能金蟬脫殼。
少哉看他掙脫繩索,驚問:“你要干什么?”
楊勝利把繩子往地上一扔:“卵,這兵沒得當頭!”
少哉說:“這是營盤,四面有鐵絲網(wǎng),跑不出去的?!?/p>
“天下沒有我跑不出去的地方?!睏顒倮麚P頭一笑,來到少哉身后,幫他解繩索,“‘天牌’不是個好東西,在他手下當兵,沒得好果子吃,我們走吧?!?/p>
“別動!”少哉斷然拒絕,“我是來抗日救國的,不當逃兵。”
“那就沒得辦法了。”楊勝利兩手一攤,“你不走我走?!?/p>
“楊勝利,不能走!”少哉急得跺腳,“你當逃兵,我當逃兵,這個國家就沒有希望了……”
“喂,幫我解開?!睆埲L在一旁喊,“我跟你一起走?!?/p>
楊勝利翻了少哉一眼,來到張三風跟前:“給我什么好處?”
張三風說:“讓我的兒子認你做干爹?!?/p>
楊勝利搖頭:“不合算?!?/p>
張三風說:“幫你討個老婆?!?/p>
“那還差不多……”楊勝利動手給張三風解繩子。
“住手!”少哉呼喊道,“我們是來打日本鬼子的,不能因為這一點小小的挫折就半途而廢……”
張三風冷笑:“打鬼子是你的事,我們要活命?!?/p>
“還沒扛上槍就當逃兵,有臉面回去見你媳婦嗎?”少哉威脅道,“你們敢跑,我就喊!”
張三風怒眼圓瞪:“你敢張嘴,掐死你!”
“弟兄們,禍是我惹起來的,能不能聽我一句話?”何進修滿臉血痂,嘴唇腫裂,有點語焉不清,“營盤四周都有崗哨,槍一響,是白白送死?!?/p>
張三風吼道:“你說怎么辦?”
何進修抬起頭來,喊住楊勝利:“小子,為何不做點好事,讓大家一起活命?”
楊勝利問:“你有什么主意?”
何進修說:“去找團長,請他來救我們。”
“對!”少哉連忙附和,“找那位姓孟的長官也行?!?/p>
楊勝利將信將疑:“有用嗎?”
“有用?!焙芜M修說,“兵是官的本錢,有了兵,他們才能升官發(fā)財。何況,我們又沒犯什么大事?!?/p>
楊勝利來了興致,問:“跟他們怎么說?”
何進修說:“照實說?!?/p>
楊勝利問張三風:“我去試試?”
張三風一臉無奈靠在木樁上。
少哉喊:“快去!”
楊勝利身影一閃,消失在蒸騰的熱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