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金鐲
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日的那一夜,許是沈青薔一生中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個夜晚-但在這九重宮闕之內(nèi),命運因這一夜而赫然改變的,卻絕不止她一人。
玲瓏裹著那件湖綠色的羽緞披風(fēng),捧著香炭早已燒盡的手爐,抬起袖子半掩著臉,回到了平瀾殿。雖合稱是錦粹宮,但紫泉、流珠、平瀾三殿其實分而居之,中間隔有水榭花池等草木景觀,彼此間有飛橋相通。她此時便縮身在一彎飛橋之下的死角里,拼命捂著嘴,眼淚一滴一滴地?zé)o聲落下。兩位巡更的內(nèi)侍從咫尺之外經(jīng)過,昏昏欲睡地徑直向前走去,根本沒有向她這邊投來一眼。
及人遠離,玲瓏卻并未立即起身,她的眼淚反而落得更兇了,眉頭緊蹙,渾身微微顫抖……好一會兒才緩緩走出來,仿佛渾身失去了氣力一般,扶著墻,拖著腳,慢慢轉(zhuǎn)到了平瀾殿南院側(cè)廂的一扇小門前。
門沒有落鎖,玲瓏一推即開,她閃身而入,合上兩扉,迅速從里面將門插好,反靠在門板上喘氣。那眼中的淚依然沒有止卻,簌簌地持續(xù)流淌。
院子里漆黑一片,只居所的正門前高高懸著一盞昏暗的"氣死風(fēng)"燈,值夜的太監(jiān)小喬子趴在燈下的一張矮桌上,睡得正香。玲瓏胡亂擦一把眼淚,努力穩(wěn)定心神,正想無聲無息地繞去后門,冷不防小宮女點翠端著一盆殘水出來,看到小喬子,跺腳罵道:"這偷懶鬼!"一轉(zhuǎn)頭,便看見了玲瓏。
"哎呀,姐姐-"點翠一句話沒有說完,已被趕上前來的玲瓏死死捂住嘴。
"別響!"她低聲道,"主子呢?"
"回來多半個時辰了,還問起你呢,非要等你。我們好說歹說,才剛伺候著梳洗完,這不-"點翠小聲回答,努努嘴,示意玲瓏看自己手里。
"主子……說什么了?"玲瓏啞聲問。
"說什么了?沒說什么??!只說要等你……哎呀,姐姐,你怎么把主子的衣裳穿去啦?"門外燈光昏暗,點翠這才看清,頓時一驚一乍的。
玲瓏還未回答,已見染藍又從房內(nèi)出來了,脆生生道:"主子問是玲瓏姐姐回來了嗎?叫你進去哪!"
沈青薔已卸了裝飾,散了發(fā)髻,只穿一件家常的月白中衣,披著繡有寒梅鬧雪圖案的緞面夾衣,倚著床欄坐著;染藍方才正為她梳發(fā),滿把的青絲便如流水一般披瀉一側(cè)-人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只是冷冷望著。
玲瓏亦不動聲色躬身施禮道:"玲瓏回來了,主子萬福。"
青薔吩咐點翠、染藍:"你們兩個下去吧,不用伺候了,這里有你們的'玲瓏姐姐'……"又轉(zhuǎn)頭對玲瓏道,"你這樣穿很標致,過來我瞧。"
玲瓏略一猶豫,便走了過去。沈青薔看得分明,她便挽著那日曾梳給自己的"望仙髻",發(fā)絲微有些散亂,右鬢戴一朵半謝的秋海棠,左邊髻尾則飛著一支嵌金綠玉蝴蝶-正是她的蝴蝶對簪之一,不知何時竟也被玲瓏拿了去。
青薔明明有滿腹的話要問、要說,一時間卻一句也問不出、說不清。她只覺胸口氣血翻涌,幾乎無法自制-她一把從玲瓏鬢邊拔下那支蝴蝶簪,狠狠地摔在地上,口中道:"你難道就從未對我講過一句真話?!"
簪子落地,蝴蝶身上的大塊翠玉激飛而出,摔成碎屑。門外的點翠、染藍聽到響動,急忙開門便要進來,青薔已斷喝道:"滾!全給我滾!"
兩個小丫頭的頭剛伸出門框,即刻又縮了回去,門重重關(guān)上。
沈青薔坐在那里,氣喘吁吁,眼淚忽地涌出,竟然哭了。
玲瓏依然不動聲色,屈膝跪倒,將身上的披風(fēng)解下、折好,整整齊齊擺在自己面前。昂首道:"沒錯,今日我的確假扮主子,私藏了首飾衣服,主子隨便責(zé)罰就是。"
青薔怔怔望了她良久,隨手擦擦眼淚,道:"你究竟想怎樣,直說吧。"
玲瓏搖了搖頭,斬釘截鐵一般回答:"我是有一件必做不可的事。我活到今天,就是為了那件事-但……我今日不能告訴你。"她此時已斷然改了口吻,不再自稱"奴婢"或者"玲瓏",也不再稱呼青薔為"主子"。
青薔恨聲道:"不能告訴我?你扮成我的樣子,鬼鬼祟祟深夜游蕩,要是讓人看見了,你做出的事通通都要算到我頭上-你竟然還有臉振振有詞,'不能告訴我'?"
玲瓏道:"我不會拖累你的,你放心好了。"
沈青薔怒極反笑,冷冷道:"你若是存了飛高枝的心,其實也不用這么啰唆,我自然會對沈妃娘娘說,待皇上有興時,薦了你去,必叫你做個'主子'便是。"
誰料玲瓏的笑聲更冷,竟是刻骨奇寒:"你道我想這個?呸!那樣不干不凈不要臉的'主子',就是皇上親手端在我面前,我也不要!"
青薔一怔,卻道:"你也不用假撇清!你倒說說看,一不為扮我的樣子裝神弄鬼,二不為討好承恩,你大半夜的尾隨皇上到園子里去,又為的是什么?若不是我叫杏兒……"
沈青薔的話還未說完,玲瓏已猛然立起身來,大聲道:"杏兒?你還有臉說'杏兒'?是,我們做奴才的,在主子眼里不過是一條狗-我們連狗都不如!那又怎樣?我們照樣是一條命,照樣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我們憑什么給你們拿捏在手里,被你們利用、戲弄,到最后連命都保不住!姐姐……盞兒姐姐她根本不想當什么皇妃的,我們早說好了拼命熬著,等年頭到了再一起出去,一輩子做好姐妹!結(jié)果呢?結(jié)果呢!還有杏兒……那樣一條命,活生生的一條性命,你們……你們……"
-說到此處,語竟嗚咽。
玲瓏在人前一直是淡淡的,沈青薔從未見她如此激動模樣,一時竟愣住。見她忽然停頓,便忍不住開口問道:"杏兒究竟怎樣?"
玲瓏仰著臉,緊閉雙目,兩行清淚順著雙頰滾落,只是搖頭。
許久,她睜開眼來,淚已流干,竟笑了。低聲道:"主子,我勸你不要管我的事。你若不答應(yīng),那也無妨。我實話告訴你,你多少次命懸一線,若不是我,早已死了:'附身'那次便不提了;后來你一個人去園子里,讓我們好找;甘露殿送來的'問素綃'突然消失;和沈婕妤一起出去卻夜半方歸,還渾身是傷……你自己數(shù)一數(shù)吧,若不是我樣樣瞞著紫泉殿的那一位,讓她把你當成個安分守己乖巧聽話的,你以為你還能活到今天?"
沈青薔頓時面白如紙,囁嚅了半晌方吐出一個詞來:"姑母……"
玲瓏又是一聲冷笑,接道:"姑母?這皇宮里哪有姑母侄兒?你其實本就注定要死的,而她之所以還讓你活著,只是因為她還不知道你會礙她的路-這都是因為我,你懂嗎?你若要多管閑事,大不了我們魚死網(wǎng)破!"
玲瓏言罷,長噓一口氣,又恢復(fù)了往日安然的模樣,恭恭敬敬垂首道:"主子早些安歇吧,天晚了,玲瓏去了-"轉(zhuǎn)身推開門,昂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