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般頭疼四書五經(jīng)的年月里,我常常背著好事的管家溜到染坊里,親自操刀在牛皮紙上鏤刻花版,然后在上面刷上厚厚的桐油。我發(fā)現(xiàn)那才是我的興趣所在。不消幾天,我就學(xué)會了常見的“藥斑布”的印染工藝。后來,十六歲那年,我突然開始幻想用鮮艷的桃花取代藍(lán)草和荷葉,做最新奇的染料。我沉溺在這種想法里茶飯不思,最終,我于某個夏日的黃昏給它取了好聽的名字:桃花染。
是的,桃花染,我?guī)缀蹩梢韵胂筇一ㄈ灸酋r艷的色澤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情景,像是烈火在熊熊燃燒。世人在這種驚世駭俗的美麗面前,統(tǒng)統(tǒng)失去了血色。
于是,等待來年的桃花盛開,成了十七歲之前我嚴(yán)格保守的秘密。就像我背地里偷偷學(xué)習(xí)印染一樣,除了隨從夏天琛,一切都無人知曉。
我唯一樂意背誦的詩詞成了《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shí)。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那一年,我長成了有著俊美面容和挺拔身材的男子,這讓桑家的祖輩略感欣慰。其實(shí)很少有人知道,我和桑家大小姐一樣,都是外表出色內(nèi)心空洞之人,若是有那么一點(diǎn)不同,便是我善良而無辜的眼神比她更有欺瞞性。
從六歲到十六歲,我的讀書生涯并不寂寞,父親給了我最好的隨從,夏天琛。他是已故的奶娘的兒子,僅僅比我大三個月。從小,我便是在他的陪伴下熬過那些枯澀的日子,到最后,天琛的功課竟遠(yuǎn)遠(yuǎn)在我之上,這是所有的大人始料未及的。
十六歲的天琛和我很不一樣,他相貌英俊,膚色黝黑,并且有剛硬的身板。長久地寄人籬下,他早早練就了過人的膽識和果敢的魄力。即便如此,他微笑起來還是陽光一樣的明媚,有溫暖從臉龐四溢出來,那是輕易就可以洞穿少女心扉的東西。
我們的關(guān)系是極好的,比如,我就常常在他的掩護(hù)下躲過了父親一次又一次的突襲。偶爾,我也為父親無理的吹毛求疵替他承攬罪責(zé)或求情。我害怕看到天琛潭水一樣清澈的眼神里有疼痛的氣息。他說他也一樣。
知道這些,我分明感到一陣鋪天蓋地的幸福侵襲全身,就像有桃花在心里面肆意綻放,芬芳逼人。天琛知道,從小我便是瘋狂熱愛桃花的一個人。
后來,我漸漸淡忘了我們之間的主仆關(guān)系,我甚至在夢里看見他追著我喊兄弟。是的,兄弟。叫起來嘴唇要前凸再后縮的兄弟。那是我第一次聽見有人叫我兄弟。醒來后我依然覺得那不應(yīng)該是夢,我不相信居然有夢這樣真實(shí),就跟剛剛發(fā)生過一樣。
而洛草鎮(zhèn)有名的紈绔子弟,我那個叫桑千仞的親哥哥,他愚蠢地認(rèn)為是我奪走了他在家族的地位,長久地對我懷恨在心,因此,他是從沒拿正眼瞧我一眼,更甭提叫我一聲兄弟了。
更可恥的,這個生性魯莽的敗家子,他竟然常常在無人的時候指桑罵槐,用語險惡狠毒,一點(diǎn)不知羞恥,根本當(dāng)我是和他結(jié)了八百輩子仇怨的敵人。
于是,在我成長的十年生命里,我只好與大哥大姐徹底絕緣。我和我的隨從夏天琛,我們彼此支撐著相互安慰,然后度過那些或卑微或浩大的劫難。我們總是一起快樂,一起憂傷。就連那些折斷的戒尺,其實(shí)也有一半是他替我挨打留下的物證。
私下里,我要他別再叫我小少爺。我說,那不是你應(yīng)該叫的。
那叫什么呢?天琛微笑著問。
就叫兄弟啊,長這么大都沒人如此叫我。
可是被老爺聽到要挨罵的。他說。
我只好妥協(xié)。那叫我千葚吧,我爹我娘還有我姐都這么叫的。
那好吧,小少爺。
這么快就忘了,叫千葚。
上蒼給了桑家一個相對安定的春天之后,1908年的夏季如期而至。桑家的一系列災(zāi)難,便是從老太爺桑懷順的猝然離世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