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貢院大街家家戶戶又都照舊掛出了過年的燈籠,燈籠們在黑冷的夜幕里大睜著血紅的眼睛。時務學堂門前的兩只石獅子,背后的對聯(lián)也照舊還是老式的句子。多年以后,蔡鍔用一個思想成熟的成年人的視角,去回顧那段充滿激情但又不堪回首的歲月,已無法回避當時的張皇和先天不足的困境。即使在長沙這樣維新呼聲極高的城市,由于變法詔令過于繁雜,也很多難以付諸實施,所以各省督撫除湖南巡撫陳寶箴外,都對變法詔令持觀望態(tài)度,或者干脆置之不理。詔書下發(fā)一個月后,頗有名望的兩江總督劉坤一說了一段耐人尋味的話,頗能代表地方大員們的心理:時事之變幻,議論之新奇,恍兮惚兮,是耶非耶,年老懵亂,不知其然,無暇究其所以然……地方大員都對變法困惑,更何況平民百姓了。于是,變法很快就陷入困頓。新政慢慢不了了之,有的甚至還扭曲變形。
戊戌年僅僅過了三四個月,便又被德國、俄國逼著簽下了強行租地的條約,還被迫宣布了云廣、福建分別屬于法、日勢力范圍。沒多久,英國也甩下一紙《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占了整個九龍……一個濃烈的強國夢,就這樣在百日之內迅速地夭折了。
變法失敗帶給蔡鍔這一代人一種獨特的宿命,那是一種絕望,對時局、對政見、對新舊學——乃至于對整個人生的絕望;看上去熙熙攘攘的大路,其實還是一條死路;而他卻無法找出正確的方向。之后在他們短暫的一生里,他們雖然還在左沖右突,卻一生都難以擺脫看不清前路的絕望。
百日維新后,一夜之間熟悉的生活全變了樣。巡撫陳寶箴、按察使黃遵憲、學政徐仁鑄均被革職充軍,時務學堂被強行封閉,提調熊希齡押交原籍鳳凰縣看管。時務學堂的總監(jiān)譚嗣同被殺、恩師梁啟超流亡日本,中文教習唐才常逃到日本,秘密組織自立會,籌建勤王自立軍。學生們風流云散。
蔡鍔和十幾名同學去武昌投考兩湖書院,院方聽說是時務學堂的學生,害怕受牽連,拒絕錄取。不得已,蔡鍔又到上海投考南洋公學。到上海后得知恩師梁啟超在日本,他寫了一封信托人帶去,輾轉幾個月以后,梁啟超居然收到了。梁知道蔡鍔是個有志少年,盡管他自己經濟十分拮據,還是想方設法湊集了一百多塊銀元匯給蔡,于是蔡和他的幾個同學得以來到日本。當時乘坐的,也是這艘“山東丸”號。
他的兩個湖南老鄉(xiāng)這時走到他的身邊。長沙人黃興在性格上,則屬于另一類人——他大大咧咧,豪爽仗義,性情如火如荼。他敢于抨擊時政,在學子中威信頗高。他就像一座資源豐富的礦山,寶藏多得別人不來開采就憋得難受。因此他敞開胸懷,經常是一副招兵買馬的模樣,吆喝著讓人們都前來享受。
而湘潭人楊度,則永遠是那樣穩(wěn)重斯文。他原是湖南大名士王湘綺的門人,從小就有才子之名。戊戌維新后,清廷開經濟特科,他入京應試,又考取了第一等第二名,后來又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武昌兩湖書院。不久,就以其學識文章、詩詞歌賦名播湘鄂。
他二人今年一同考取了湖北省官費留學日本的名額,搭乘上海至橫濱的輪船東渡日本留學。
自甲午戰(zhàn)敗、八國聯(lián)軍亂京之后,國內要求變革之聲日高。國內腐敗的政局刺激了眾多有志青年來東洋尋求救國真理。吳玉章曾有詩詠道:“東亞風云大陸沉,浮槎東渡起雄心。為求富國強兵策,強忍拋妻別女情?!鼻镨灿性姷来耸⒕埃骸叭f里乘風去復來,只身東海挾春雷。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濁酒不銷憂國淚,救時應仗出群才。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