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2)

古道天機(jī) 作者:高建群


那李文化的家,在李家河,也是六六鎮(zhèn)治下的一個村子。出六六鎮(zhèn),上行五里,就是它了。這李家河,老年人都叫它“李家河子”,陜北人嘴生得巧,將這四個字拖了腔來說,像唱歌一樣有輕有重,有停有頓,有高音有低音,有啟承有轉(zhuǎn)換,十分悅耳。大約老輩子都是這樣叫的?,F(xiàn)代生活節(jié)奏加快,年輕人則嫌“李家河”這幾字字?jǐn)?shù)多了一點,于是剜掉中心一個“家”字短促而出,直呼“李河”。至于我們,則取個中庸,仍叫它李家河罷!

這一日,李文化正在所里,閑得無事,學(xué)張家山的樣兒,扎個勢,捧張《參考消息》來讀。突然間門檻響,原來是李家河捎下話來,日急火燎的,說有一件天大的事情在那里等他,要李文化務(wù)必回來一趟,萬萬不可延誤。

這話捎得有些奇怪。李文化這一個無根的浮萍,斷線的風(fēng)箏,在世上已自兀漂泊了許多年,和那李家河早已斷了來往,此其一。其二,李文化的父親李萬年早死,母親改嫁吳兒堡,這個村子,直系的親屬,是一個也沒有了。那么這是誰捎的話?那一件天大的事情,又是什么?這事實實地叫人納悶。

疑疑惑惑的李文化,回了一趟李家河?;厝r喜眉搭眼,屁顛屁顛的,用腳尖走路;回來時卻灰塌塌的,像青苗讓冷雨打了一樣,拖著兩條腿,用腳后跟走路。古人講,“少不更事”,這話用給李文化,算是對了。半大小子的他,這么大了,一個人獨往獨來,遭世人的白眼,受生活的熬煎,吃飽了全家不餓,出門在外窯洞就在背上背著,因此從來沒有擔(dān)過事,從來不知世事的兇險。更兼他是在一個沒有管束的氛圍中長大,對人情世故、七禮八節(jié),絲毫不懂,也沒有人來訓(xùn)導(dǎo)他。世上所有的道理,其實都是歪道理而已,可是各樣道理,既然約定俗成,大家認(rèn)可,它就是道理。這叫習(xí)慣因素,又叫大文化氛圍。可就是這樣的歪道理,我們的李文化卻一點也沒有。這樣,遇見事情,就茫然不知所措了。

谷子干媽心細(xì),見李文化這樣,伸出一只手,在李文化的頭上摩挲半天,母性十足地說道:“李家文化,你有什么事,你就給你張干大說。人人都長了個嘴,這嘴是用來說話的,不是出氣的。該說的時候就要說,憋在肚子里不往出說,會憋出冷病的。外人的事,咱們都伸長了手,往自格兒身上攬,咱們自己的事,焉有個不管的道理!”

李文化長這么大,還沒有人跟他這么慢聲細(xì)氣地說過話,那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他口里謝了一聲谷子干媽,然后返身跪下,抱住張家山的一條腿,仰起淚臉兒,叫道:“張干大救我!”

張家山性情剛烈,心腸卻軟,平生最見不得人掉眼淚。別人要掉淚他就鼻子發(fā)酸。爾格,見李文化這樣,于是罵道:“李家文化,你先把你尿水子收拾了再跟我說話。都快成了頂門立戶的男人了,還像個女人似的,鼻涕一把淚一把,不見一點正形!”

李文化見說,眼淚是不再流了,那身子,抬了幾抬,只是不起,雙手依然抱住張家山的大腿。后來見張家山問得緊了,谷子干媽又在旁邊遞話,叫他不要“捏著個拳頭給人猜”,他于是騰出一只手,往懷里揣摸了一陣,摸出一張紙來,而另一只手,卻還摟著張家山的腿,不丟。

一場轟轟烈烈的“回頭約”故事,自此開始。這紙叫“回頭約”,毛筆正楷書寫,紙質(zhì)有些發(fā)黃,類似那張家山見過的“招夫養(yǎng)夫文書”,正是那鄉(xiāng)規(guī)民約之類的契約。這類東西,四鄉(xiāng)八里,村村都可以找到,古往今來,鄉(xiāng)間各種事故,經(jīng)了官的,不說,那么曾經(jīng)官的,正靠此類契約約束。民間俗語“見官三分災(zāi)”,因此那經(jīng)官的,并不在多數(shù),倒是此類契約,四處風(fēng)行,鐵板上釘釘。在民間,這類契約,就是至高無上的法律。

  這東西肯定年代久遠(yuǎn)了,紙質(zhì)發(fā)黃不說,折疊起來的角角邊邊部分,都磨損得有些爛開了。它最初大約是一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生作業(yè)本上的紙張,撕下來,用了這么一個金貴的用途??梢娛篱g事物,或貴或賤,并不由自格兒一相情愿。

張家山接過“回頭約”,又從李文化懷里,抽出腿來,然后,來到桌前,趔個架子,坐定。坐定之后,先從懷里掏出個眼鏡盒子,打開,取出一副二轱轆老花眼鏡。眼鏡斷了一條腿。那斷了的腿,用一根細(xì)繩子代替,繩子的另一頭,系在另一條腿的把上。張家山戴好眼鏡,將那“回頭約”在桌子上展開。泛黃的紙頁,給人以不盡滄桑之感,張家山嘆一口氣。紙張已經(jīng)散落成一綹一綹的了,快要變成一堆紙屑。張家山將紙片展開,橫看豎看,對在一起,拉開一段距離,看起來。

谷子干媽見了,也湊到跟前來看。她卻是個睜眼瞎子,不認(rèn)得字,老鄉(xiāng)們罵人,說“狗瞅星星,不識稀稠”,說的正是她這種人。見張家山津津有味、煞有介事地看著,谷子干媽有些著急,于是使個性子,伸出兩只巴掌,將那紙片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了,嘴里說道:“我讓你看!我讓你看!”

這叫“矯情”。鄉(xiāng)下人不懂得這個詞兒,卻會耍這個“勢”。張家山見了,知道自己委屈了谷子干媽,口里叫一聲“慚愧”,捉起谷子干媽的兩只手輕輕抬開,繼而扯開嗓子,念起那紙片上的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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