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約
茲有李家遺孀劉家女,因夫仙逝,自身無主,經(jīng)戶族家長李××會同本族人等,商議決定,改嫁吳兒堡楊福。身價為貳佰肆拾元,其他物品從略。李劉氏前生之子李文化,從李姓,不得更改;李劉氏后生之子女,姓氏自便。賣身不賣靈,賣生不賣死,乃是千古遺訓,李劉氏亦不能例外。有朝一日李劉氏歸陰,吳兒堡楊家須主動將李劉氏女骨送歸李家河,與前夫李萬年并葬,不得有違。蒼天在上,日月星辰為證,大地在下,五谷萬物為證??秩蘸笊鍪露?,謹立此“回頭約”為憑。紅口白牙,鐵板釘釘,倘有違約者,天誅之,地滅之,鬼神不容。
李家主事人:李××
娘家主事人:劉××
楊家主事人:楊××
保人:張××
寫約人:×××
××××年×月×日
張家山咬文嚼字,拖腔帶調(diào),將這“回頭約”念完。念罷之后,四壁肅然。半晌,張家山問道:“李文化,莫非你那老母親,上山了!”李文化一聽,點點頭。沒待張家山繼續(xù)發(fā)問,李文化搶過話頭,拖著哭腔,向張家山說道:“張干大,‘回頭約’上面的這個保人,叫張家山,這該不是你老么?還是一個同名同姓的人?”張家山見問,點點頭,說這個“回頭約”上的保人正是他。谷子干媽聽了,插一句:“果然是個‘人前有’,啥事都少不了你!”李文化一聽,喜道:“張干大,這么說來,你跟我大我媽是熟識的了!”張家山道:“和你媽,不敢說熟,和你爸卻還有些交情哩!這真叫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水不轉(zhuǎn)路轉(zhuǎn),想不到,李萬年這個短命鬼,兒子今天這么大了,又在我手下吃飯。這世界說大,也大,說小,真他媽的小!” 見張干大和過世的父親是故交,李文化就感情上講,自然親近了許多。那谷子干媽聽了,也高興,說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兩姓旁人的,能在一個鍋里攪幾天勺把,那前世都是有一些緣分的!”張家山覺得這個調(diào)解所里,他的統(tǒng)治,眾心歸一,上下融洽,心中也覺舒暢。他安慰了李文化幾句,說道:“賢侄,你父親的死,我知道!你母親的改嫁,我也知道!老實說,改嫁這事,還是我做主的呢!當年,我……”
原來,當年張家山還在位時,北線幾十個村,聯(lián)合在張家畔修一個大壩。要把溝里這個河,攔腰截了,拘上水,建一座水庫。上面來的領導是總指揮,張家山是坐地虎,給他分配了個副總指揮的角色。寒冬臘月,工地上紅旗招展,口號震天,地凍人不歇,天寒人心暖,只見黑壓壓的民工,將個狹窄的川道塞得嚴嚴實實。這天,李家河的幾個民工在放一扇老崖。底下的土都挖空了,上面的土紋絲不動,沒奈何,只得有人站在下面再掏。突然轟隆一聲巨響,這扇崖齊刷刷地倒下了,掏土的民工被埋在地下。待人被挖出,一看,這人正是李家河的李萬年。枉取了這么個好名字,原來卻是個短命鬼托生的。那水庫后來修成后,搭了好幾條人命,李萬年只是其中之一。水庫修成,卻并沒有給下游帶來收益,反而成為隱患。原來這陜北高原,天雨割裂,水土流失,據(jù)言,黃河泥沙,十成中七成都來自這一段流程。因此這水庫修成幾年,即被泥沙淤滿,更添這水庫宛如一條懸河,懸在下游幾十個村子的頭頂,每年夏雨季節(jié),下游幾十村子,便惶惶不安起來,生怕水庫決口。這是題外話,不提。
李萬年死去的第二年春上,一日,張家山從李家河經(jīng)過,見山野上有一座新墳,一個一身著白的寡婦,盤腿坐在墳邊,一邊哭著,一邊歌唱,那歌聲拖著哭腔唱出,哀楚動人。張家山駐了腳,細聽,原來這歌并非這小寡婦新創(chuàng),乃是一首流傳久遠的陜北民間小調(diào),寡婦只是借這個上墳的機會,瞅瞅四下沒人,將自己的滿腹惆悵,倒出而已。張家山是個“陜北通”,各種民歌幾乎樣樣知曉,眼下,他明白這小寡婦唱的是一首叫《小寡婦做夢》的民歌了。這歌他原先也聽人唱過,只是不全。這回,算是聽全了。
日出東海落西山,小寡婦上床去安眠,忙把笤帚拿在手,掃一掃床來鋪上了氈。紅綾被兒襯紅氈,鴛鴦枕頭往上掀,悠悠睡在涼床上,昏昏沉沉入夢間。
夢見貴人來做伴,他的名字叫孟山,小寡婦一聽喜滿面,拿定主意嫁孟山。
媒人跳在繡房內(nèi),把孟家的事兒說上一番。
孟家么蓋過溫陽縣,文蓋華州李鳳仙。
他在西安省開省店,許多的買賣就在四川,因了他的家鄉(xiāng)無處轉(zhuǎn),在江南蓋上一個花園。
江南蓋上一花園,墻上使的水磨磚,房頂又安張口獸,大門外邊栽旗桿,牛羊滿圈無其數(shù),槽頭上騾馬夠幾千,五谷粟糧還不算,扁豆上了一千石。
我娶你不為生和養(yǎng),單為照應我家園,你穿綾羅換綢緞,你享榮華我心安。
我大子年方一十六,娶過媳婦賽貂蟬,二子年方六歲半,關在南學把書念。
還有個小女兩歲半,我娶你也不為生和養(yǎng),專為照應我兒男。
一家子要了一千多,一家子只掏五百三,一家子不還也不添,一家子不添也不還。
媒人在這里聽一言,兩家再莫要撥算盤,盤子上只打兩顆珠,一口吹了七百三。
小寡婦門外聽一言,七百卅兩銀子你還不賣,誰家的寡婦能賣幾千,到明天要見我公公面。
到明天要見我公公的面,他不叫我嫁來我就言傳,你今天不叫我到孟家去,除非你兒子站面前。
說得公公滿臉紅,滿臉通紅他便開言,叫一聲媳婦你聽言,明天管叫你到孟家園。
明天叫你孟家去,要與那上尊鬼將墳圓。我與那個死鬼陽不滿,想來我不能把紅的穿。
三尺白綾烏鬢包,兩耳懸掛白玉環(huán),白綾褲裙腰中衿,外穿一領白孝衫。
白綾鞋來白綾襪,三尺白綾將金蓮縵。小小金蓮二寸三,安又不踏倒又不偏。
小寡婦打扮早停當,邁動金蓮到墳前,急忙點著千張紙,叫一聲丈夫你聽我言。
為妻今天到孟家去,你魂靈再莫把我纏,若是魂靈來纏我,桃條子打得你不得安。
這《小寡婦做夢》是有一些冗長了,不過不知道是歌好,還是唱者唱得好,抑或是聽者聽得好,總之,唱者聽者,都不覺這歌冗長。聽罷,張家山情不自禁,拍掌叫了一聲好。這掌聲有些過于響亮,那小寡婦大約還停留在自己的思緒中,因此被這掌聲嚇了一跳。站起來,她卻認得張家山。張家山對這女人也有個約摸,李家河年前后,只死過一個人,就是李萬年。那么,這新墳該是李萬年的墳,這小寡婦該是李萬年的婆姨了。一問,果然是的。那小寡婦解釋道:“今格正是清明。新墳遇到頭一個清明,鄉(xiāng)間風俗,該好好地祭奠一下的!”張家山聽了,點頭稱是。寡婦門前是非多,嫌染閑話,張家山敷衍兩句,安慰一番,就匆匆地告辭了。那寡婦倒也知趣,見張家山走遠了,方抬身子,站起來,擦了眼睛,向村里走去。張家山路途中想:“這小寡婦,該不是動了什么心思了!年紀輕輕的,一個人守著空房,卻也可憐!”想完,就丟到腦后,忙自己的事去了 夜來,張家山辦完事情,重經(jīng)李家河,突然見村子里人聲囂囂,燈火亂搖。張家山有些詫異,繞到村子一看,見一戶人家的房梁上,吊著一男一女。那女的他卻認得,正是墳地里遇到的小寡婦,短命鬼李萬年的遺孀,那男的是誰,忙瞅了幾瞅,卻眼生得可以。張家山見了,拿出干部的架子,喊道:“你們私設公堂,這還了得!還有個王法沒有?
細問,只聽滿族李姓,七嘴八舌地說道:“這小寡婦,三年孝期還未滿,就偷男人了,辱沒門風!”說話間,那梁上吊著的小寡婦李劉氏說道:“你不要聽他們一派胡言。我這哪是偷人?我是明媒正娶!要跟上這吳兒堡楊福,另成一家人去。誰知今后晌要走,戶家們攔著不讓,反說我偷人!
張家山一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打個哈哈,說道:“天大的事情,有事情在那里擱著。你們先把人從梁上放下來吧!”眾人聽了,只是不依。大家都認識張家山,于是有人又另生斜枝,說這人就是水庫工地的頭兒,李萬年就是給他們張家畔干活時亡了的,我們現(xiàn)在叫他把這事說清。
那張家山是個經(jīng)過大詐的人,這一支兵發(fā)來,豈能把他難住。只見他穩(wěn)穩(wěn)情緒,清清嗓子,從懷里掏出個小紅本來,說道:“首先讓我們學習毛主席語錄。這第一條是:‘世間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第一條完了是第二條,第二條是:‘人總是要死的!’第二條完了是第三條,這第三條是:‘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學習完畢。大家看,連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認為李萬年的死是應該的,人總是要死的。你們誰不同意毛主席的話,請站起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