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決定不回去嗎？這件事情就沒有挽回的余地嗎？”

我只含糊地說了一句：“不回去?！?/p>

“那我回去了。以后我們就沒有見面的機(jī)會了，”他用悲愴的語調(diào)說?！叭绻阋院蟾淖兞诵乃迹埬阍O(shè)法通知我。我還是一樣地歡迎你，愛護(hù)你?！彼詈笥旨恿艘痪洌骸爸皇强峙挛也粫畹侥莻€時候了?！?/p>

我依舊不回答，我極力在壓制我的悲痛。時間過得很慢。

“我去了，”父親終于說了這句話?！澳阋院蠛煤帽Ｖ?。如果你不改變心思，我就再沒有機(jī)會來看你了?！?/p>

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并不從床上起來。

“里娜，我去了。”他又重復(fù)說了一句，聲音更無力。但是他并不走。

又過了一些難堪的時候，他第三次說：“我走了?！彼麉s走到我的床前，伸出手最后一次撫摩我的頭發(fā)，這一次摩得很久。我突然記起了，這樣的撫摩在他并不是第一次。從前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他常常抱我坐在他的膝上，他一面這樣撫摩我的頭發(fā)，一面告訴我種種有趣的故事。在那個時候除了母親而外，父親就是我的唯一的親人，不僅是親人，他還是我的唯一的偶像。這許多年代像惡夢一般地過去了。如今我們父女又回到了那同樣的境地。他依舊是他，我依舊是我，然而我竟然不肯答應(yīng)他的要求，我拒絕他像拒絕一個仇敵！

我突然站起來，但是父親已經(jīng)向外面走了。

“父親！”我吞著眼淚用力叫。我向門口奔去。

父親的身子又在房里出現(xiàn)了。他的臉色蒼白，頭微微搖動。眼角和胡須上面都有東西在發(fā)亮。

“里娜，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是不是你改變了心思愿意跟我回去？”他的聲音里戰(zhàn)抖著喜悅與感動。他向我伸出一雙手，好像歡迎我一般。

我呆呆地站著不動。我躊躇著，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做才好。我害怕他誤會了我的意思。突然一種感情壓倒了我。我不再思索。我向他奔過去，我跪倒在他的面前，抱著他的腿，讓我的眼淚暢快地流在他的褲子上。我喃喃地說：“原諒我，原諒我?！?/p>

這時候?qū)τ谖乙磺卸疾淮嬖诹?，我不知道父親說了些什么話，或者做了些什么事。只有在我覺得眼淚干了時，我才站起來。我極力裝出鎮(zhèn)靜的樣子對他說了一句：“我再沒有話了?！蔽乙暨^身子，卻被他握著我的手臂。他溫和地理順我的亂發(fā)，揩掉我的臉上的淚珠。他問：“你保得定將來就沒有一點(diǎn)悔恨嗎？”

“我自己選定了這條路，我自己摘取了痛苦的果實，我當(dāng)然不會有一點(diǎn)悔恨。只是——”我突然咽住了下面的話，因為我覺得再沒有和他細(xì)說的必要了。我們是兩代人，即使相愛，卻也無法了解。我希望他在這里多留一會兒，但是我又希望他馬上離開，因為看見他的衰老而悲痛的面容只有使我心痛。

他終于去了。我送走了他，好像埋葬了一個充滿了痛苦與美麗的回憶的時代，這個時代是剛剛被發(fā)掘出來的，可是我如今又用這許多天來的悲痛把它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