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久了，感到一點倦意，便躺下去。一種舒適的感覺在我的四肢散布。我想睡，但是我迷迷糊糊地過了一會兒，又驚醒了，我以為我跌了一跤，卻發(fā)見自己安穩(wěn)地睡在床上。我不知道我睡去了若干時間。病室里不太鬧，和我先前閉上眼睛的時候差不多。第九床同第八床的談話還沒有完，現(xiàn)在是第八床在講故事了。我奇怪他們怎么會有那么多講不完的故事！第六床把一只光赤的右膀露在外面，手里拿了一本書低聲念著。第四床今天好些了，臉上痛苦的表情淡了不少。他閉著眼在睡。他現(xiàn)在可以睡枕頭了。

老人仍舊側(cè)著身子睡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哼唧。他的兒子已經(jīng)走了。吃晚飯的時候，廚房里的人端了一碗稀飯給他。他坐起來，用他那瘦得見骨的手捧著碗，用調(diào)羹舀著稀飯，慢慢地送到口里。他的手抖得厲害，他常常把嘴俯下去將就手；喝完一碗稀飯，在他是一件很艱難的工作。他差不多每喝一口，就要哼一兩聲。我望著他，我的心都緊了。

他還沒有放下飯碗，楊大夫匆忙地進來了。她好像是進來拿東西的。但是她轉(zhuǎn)身出去的時候，看見老人坐在床上，便走到他的床前，大聲囑咐道：

“老先生，你不要坐起來嘛。你要吃飯，你請小姐喂你。你身體太弱，你不能多動?。　?/p>

老人抬起頭看她一眼，呻吟般地應了一聲。

“那么，你現(xiàn)在就睡下去，你不要坐起來嘛?！睏畲蠓蛴终f。她站在旁邊望著他，似乎要看見他睡下去才走開。他只好把碗放下，雖然動作很慢，但是他終于睡下去了。

“楊大夫！楊大夫！”對面那個角里有病人在叫她。她答應著走到對面去了。

“做個大夫也不容易。病人找你，你就得去，不管你怎樣忙?！钡谌沧哉Z道。沒有人搭腔。過了半晌，他又提高聲音對第八床說：“老沈，你出去看看老許好不好？”

“怎么樣？你要叫面嗎？”第八床問道。

“叫面還是其次的事。第一是去把老許罵一頓，問他為什么今天一天都不來，”第三床帶笑地大聲說。關(guān)于老許不來的事，他們今天已經(jīng)討論了好幾次，而且已經(jīng)發(fā)過不少的怨言了。他們昨天有過一點小小的得意，還定下一個對付老許的計劃，原以為今天還可以得到一個笑樂的機會?？墒抢显S不來，這樣就把他們的計劃破壞了。今天兩頓飯的時候，他們對著那碗只能說是“煮熟”的素菜發(fā)脾氣、著急。但是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過去，他又可以帶笑地講起這件事了。

“好，我就去，我也要吃點東西。我去給你叫碗大鹵面來，老洪也要叫面?！钡诎舜舱f著，就掀開被單坐起來穿鞋子。

“我也要碗大鹵面。不吃點好的睡不著覺。我住醫(yī)院花的錢還是給館子拿去的多，至少總有七八千吧?！钡诰糯睬茸诖采希瑑芍恢夤掌狡降貕褐柶鸬南ヮ^。他的態(tài)度相當安閑。

“這樣說，嘴比命更要緊啊?！钡诎舜步幼煺f了一句，便一跳一蹦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