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還在動,身子也還在動,床板時時左右搖晃。每次動得厲害的時候,要是向左,就會聽見第九床和第十床的驚叫聲;要是向右,又會聽見第十二床的叫喚。
“胡小姐,汪小姐,劉小姐,十一床又要跌下來了!”第九床和第八床這樣接連叫了好幾次。
“你喊我,我又有什么辦法?”有一次劉小姐過來生氣地噘起嘴說?!澳愫ε?,你找根繩子來綁住他吧?!?/p>
“對,綁住他倒是個好辦法。”第九床笑著說。他看見老鄭拿著第二床的豬肝湯進來了,便大聲喚道:“老鄭,快來!”
“什么事?”老鄭從第二床床前轉(zhuǎn)過身子粗聲問道。
“十一床又要跌下來羅,你來綁住他!”第九床說。
“好,我就來?!崩相嵭Φ?。他又向條桌那面說:“胡小姐,豬肝湯來啦?!?/p>
“我就來,你放在那里吧?!焙〗愦鸬馈?/p>
老鄭走到十一床床前,他先看看病人的臉,用一種毫不動感情的聲音說:“快啦,我看他過不到今天晚上。”
“你又不是大夫,你知道!”第八床說著,便走近老鄭的身邊,他也看了看那個病人的面孔。
“我不曉得看過多少了。你不信,等著看吧?!崩相嵉靡獾卣f。這時病人剛巧把身子向他那面一側(cè),床板晃了一晃,他連忙按住病人的一只膀子,就是那只左膀。他就用留在那上面的繃帶把它綁在床板上,不,應(yīng)該說是板凳腳上。
“這樣恐怕還不行,最好那邊也綁一下?!钡诎舜蔡嶙h道。老鄭真的再找了一根繃帶來把病人的右邊膀子也綁住了。
“現(xiàn)在不會再動了?!崩相嵲嚵嗽嚕^后說,他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我從第十一床把眼光移到第二床那邊去。
胡小姐站在床前用調(diào)羹舀著湯送到那個老人的口里。老人說了好幾次:“我不吃啦!……”她不聽他的話,卻逼著他吞下去。
“再吃點,再吃點!你不吃,楊大夫又要來打針了。”胡小姐說,她的話對老人倒有很大的效力。最后我看見胡小姐滿意地放下了碗同調(diào)羹。
“老頭子也真滑稽:怕打針,連吃長素的人也開葷了。”第三床帶笑地批評道。
“唉,真是不把人當人。他又不是犯人,就不該綁他?!边@是第六床的聲音。我轉(zhuǎn)過頭去。他正微微搖著頭,瞪著眼睛,紅著臉在那里生氣。“都是爹娘生的呀!”
我同意他這句話。我也了解他的憤怒。他一定在想著他自己。
“他沒有家里人,沒有朋友在此地。他們可以隨便對付他?!钡诹部匆娢覍λc頭表示同意,便接著往下說。
“他沒有錢,他們看不起他,連老鄭也要欺負他!真是天曉得!”第六床又說,他的臉一直在發(fā)紅,眼睛里射出來憎恨的光。
“這樣不行。對病人應(yīng)該平等待遇,況且醫(yī)院又不是旅館客棧?!蔽腋胶偷卣f。
“是啊。就是旅館客棧,茶房也不會這樣招待客人的。”第六床接嘴說?!澳憧此猛纯啵睦镫y過??!他們就不管他,讓他喊下去。他喊了大半天,給他吃點止痛藥、睡藥也好。”
第六床的聲音不高,除了我以外,別人不會聽清楚。自然也不會有人考慮他這個意見。整個病室里的人就沒有一個出來為那個垂死的患病者說一句話。大家讓他哀叫著,掙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