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自己的年紀。我像一塊小石子似地給扔到這個世界上來,于是我生存了。我不知道誰是我的父親,誰是我的母親。我只是一件遺失了的東西。我有黃的皮膚,黑的頭發(fā),黑的眼珠,矮的鼻子,短小的身材。我是千百萬人中間的一個,而且是命定了要在那些人中間生活下去的。
每個人都有他的童年。我也有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卻跟別人的童年不同。我不知道溫暖,我不知道飽足,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愛。我知道的只是寒冷和饑餓。
有一天,正確的日子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總之是有一天,一個瘦長的滿臉皺紋的老年人站在我的面前,他嚴肅地說:“在你這樣的年紀應(yīng)該進學校去讀書。求學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p>
于是我去了。我忘記了自己的饑餓,忘記了自己的寒冷。我四處找尋,我發(fā)現(xiàn)了富麗堂皇的建筑物,我也發(fā)現(xiàn)了簡單的房屋,據(jù)說這都是被稱為學校一類的東西。我昂著頭走了進去,因為我記住求學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
“去!這里不是你可以進來的!”無論在漂亮的建筑物或者簡單的房屋,無論在門口遇見的是兇惡的面孔或者和善的面孔,我總會聽見這一句同樣的話。這句話像皮鞭一樣地打著我的全身。我覺得全身都在痛。我埋下頭走了。從里面送出來孩子們的笑聲,長久地在我的耳邊蕩漾。我第一次疑惑起來,我究竟是不是一個人。
我的疑惑一天一天地增加。我要不想這個問題,可是在我的耳邊似乎時常有一個聲音在問:“你究竟算不算是一個人?”
破廟里有一座神像。神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我這樣想。神龕里沒有帷幔,神的莊嚴的相貌完全露了出來。雖然身上的金已經(jīng)脫落了,甚至一只手也斷了,然而神究竟是神啊。我在破爛的供桌前禱告著:“神啊,請指示給我,我究竟是不是一個人呢?”
神的口永遠閉著,甚至在夢里他也不肯給我一點指示。可是我自己終于解決了這個問題。我說:“像這樣怎么能夠算做一個人呢?這豈不太污辱了這個神圣的字嗎?”于是我明白我并不是一個人。
我斷定我的生活是很合理的,我乞討殘湯剩飯,猶如狗之向人討骨頭。我并不是一個人,不過是狗一類的東西。
有一天我又想:既然是東西當然可以出賣。我自己沒有辦法好好地活下去,不如把自己賣給別人,讓別人來安排我的生活,我也可以給他作牛作馬,只要他把我買到家去。我便下了決心要出賣自己。我插了一根草標在背上,我走過熱鬧的與不熱鬧的街市。我抬起頭慢慢地走,為的是把自己展覽給人們看,以便找到一個主顧。我不要代價,只要人收留我,給我一點骨頭啃,我就可以像狗一樣地忠心伺候他。
可是我從太陽出來的時候起一直走到太陽落下山去,沒有一個人過來向我問一句話。到處都是獰笑的歪臉。只有兩三個孩子走到我身邊玩弄我背上插的草標。
我又倦、又餓。然而我不得不回到破廟里去。在路旁,我拾起半塊帶塵土的饅頭,雖然是又硬、又黑,但是我終于吞下去了。我很高興,因為我的胃居然跟狗的胃差不多。
破廟里沒有人聲。我想,連作為東西,我也賣不出去了。我不但不是人,而且也是人間完全不需要的東西。我哭起來,因為人的眼淚固然很可寶貴,而一件不需要的東西根本就不值一文錢。
我跪在供桌前痛哭。我想哭個夠,因為我現(xiàn)在還有眼淚,而且我只有眼淚。我不僅在破廟里哭,我甚至跑到有錢人的公館門前去哭。
我躲在一家大公館門前的墻角里,我冷,我餓。我哭了,因為我可以吞我的眼淚,聽我的哭聲,免得聽見饑餓在我的肚子里叫。
一個穿漂亮西裝的青年出來了,他并不看我一眼;一個穿漂亮長袍的中年人進去了,他也不看我一眼;許多的人走過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好像我沒有站在這里一樣。
最后,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從里面走了出來。他注意到我了。他走到我面前,罵道:“去,滾開!這里不是你哭的地方!”
他的話跟雷聲一樣響亮,我的整個腦子都震昏了。他踢著我的身子,像踢著狗一樣。我止了哭聲,捧著頭走開了。我不說一句話,因為我沒有話可說了。
回到破廟里,我躺下來,因為我沒有力氣了。我躺在地上叫號,就像一只受傷的狗。神的莊嚴的眼睛看下來,這雙眼睛撫著我的疼痛的全身。
我的眼淚沒有了。我爬起來,我充滿了感激地跪在供桌前禱告:
“雖然不是一個人,但是既然命定了應(yīng)該活在世界上,那么就活下去吧。生下來就沒有父母,沒有親人,像一件遺失了的東西,那么就請你大公無私的神作為我的父親吧,因為我不是人,在人間是得不著誰的撫愛的?!?/p>
神的口永遠閉著,他并沒有說一句反對的話。
于是我有父親了,那神,那斷了一只手的大公無私的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