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朋友在西關(guān)宴客邀了我去，同去的連主人一共是七位。

我早就聽說西關(guān)是很熱鬧的地方。那里還是許多舊式大家庭的根據(jù)地。馬路寬闊，但也有不少的窄巷和石板鋪的小路。在那些密集的房屋里面隱藏著種種神秘的事情。每天下午馬路上出現(xiàn)了許多服飾華麗的年輕女人，后面還跟著女傭。據(jù)說這些女人都是大富人家的姨太太，她們的主人害怕她們逃走，專門雇了女傭來監(jiān)視她們。

我們的汽車停在大馬路上。我們下了車，走進一條窄巷，路是石板鋪砌的，兩旁是些矮小的房屋。

我們轉(zhuǎn)了一個彎，走到一座大酒樓的門前。這樣漂亮的酒樓立在這條街上就像一個奇跡，叫人不能相信。

酒樓里面很寬敞，是舊式的建筑，有樓，有閣，有廊，有廳，有天井，有樹木，又像一個大公館。我們在里面走了一轉(zhuǎn)，就登樓，在一個名稱很美的房間里坐了下來。

主人點了菜。我們嗑著瓜子飲茶談話。樓房很大，還開著電風(fēng)扇。露臺上擺了好幾盆鮮花。檐下垂著竹簾，遮住了陽光。從外面不時送來鳥聲。這個地方倒還清靜。

一個五十多歲的黃臉女人拿著一把傘在樓房門口出現(xiàn)了。她起先在門外徘徊了一陣，然后走進來，對我們說了幾句話。我不懂她的意思。一個本地的客人和她問答了幾句，她便走了。

他們在笑，我想我懂得他們笑的原因。等一會兒那個女人又來了，在她后面跟著一個年輕姑娘和一個中年婦人。

姑娘相貌平常，卻打扮得很漂亮。她坐下來，并不說一句話。她垂下眼皮，手里拿一把折扇不停地揮著。她在眾人的陌生的眼光下有點害羞。

沒有人講話，主人也顯得不好意思了。后來還是那個本地的客人和那個老婦人問答了幾句。他們的談話我也懂得一點。他問她多少價錢，老婦人回答說，一千三百元。我現(xiàn)在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情。姑娘不過是一個候補姨太太，等待合意的主顧來把她買去。

大家沒有話說了。于是那個老婦人接了兩毫銀角（這是她應(yīng)得的數(shù)目），把姑娘帶走了。走出房門，姑娘還回轉(zhuǎn)身向我們微微鞠躬。

過了一會兒，我們正在吃菜的時候，那個老婦人又來了。這次她帶了兩個姑娘進來。一個年紀很輕。據(jù)她說只有十六歲，頸后拖著一根辮子。一個年紀大一點，頭發(fā)剪短了，據(jù)說只有十八歲，實際的年齡恐怕已經(jīng)超過二十了。

這兩個姑娘就在旁邊的靠背椅上坐下。兩個人都不停地搖著折扇，大概因為手閑著沒有事情做的緣故罷，或者是被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們也不說話，只有那個本地客人直接問起她們的姓名時，她們才開了口。

她們的相貌顯然比先前的一個漂亮，身價也就貴了許多。年紀小的一個要價一千五百元，年紀較大的索價到一千八百元。一個朋友嫌身價太高，老婦人就得意地說她們兩個都讀過書認識字。她還到外面去找了紙筆來，放在茶幾上。年紀較大的姑娘便側(cè)著身子拿起筆寫出自己的姓氏。她寫完就把筆遞給垂著辮子的姑娘，那個少女也寫了自己的姓名。

老婦人把兩張紙條都送到我們的席上來。我們依次傳觀。第一張紙上的字比較好一點，是“黃旭貞”三個端端正正的字。另一張是那個十六歲的姑娘寫的，她的姓名是“李盼好”。

雖然兩個姑娘都會寫自己的姓名，結(jié)果依舊是各人拿了兩毫銀角走了。走出樓房門口，她們也回轉(zhuǎn)身給我們行禮。

客人們繼續(xù)在談笑。他們還說，他們選定在西關(guān)吃飯，是為了給我找小說材料。他們的話也許是真的。他們都是研究自然科學(xué)的人，對于文學(xué)并沒有興趣。他們只知道我會寫小說，卻不曾讀過我的作品，即使有機會讀到它們，也未必會贊美。我自然感激他們。但是他們完全不了解我。我的心里并不快樂，方才見到的一切似乎放了一塊石頭在我的心上。我不敢想象那三個少女離開房間時行禮的一瞬間的心情。難道她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事情？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訓(xùn)練出來的姨太太將是怎樣的一種人呢？這樣的一個問題在我的腦子里產(chǎn)生了。然而朋友們卻熱鬧地談著“放白鴿”的事情，以為這種做姨太太的女人的心地都是很“壞”的。

自然買賣人口并不是一件新奇的事情。我知道它也是我們的畸形的社會制度的一個產(chǎn)物。每天每天在各個地方都有許多這樣的被稱為“女人”的生物讓人們當(dāng)作商品來買賣。

我的祖父買過姨太太，我的叔父買過姨太太，我的舅父也買過姨太太，我的一些同輩還準備學(xué)他們長輩的“榜樣”。關(guān)于這件事我知道得很多，很多。但是公開地在茶館酒樓把女人當(dāng)一件商品來招攬主顧，當(dāng)面講價錢（而且據(jù)說在講定身價付了定錢以后，還得由主顧把她的全身仔細檢驗一遍），這在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對這樣的事情我不能沒有憤怒！

1933年6月在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