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兒迤邐走到樊樓酒店,見酒博士在門前招呼。女孩兒深深地道個萬福。酒博士還了喏道:“小娘子沒甚事?”女孩兒道:“這里莫是樊樓?”酒博士道:“這里便是?!迸旱溃骸敖鑶杽t個,范二郎在那里么?”酒博士思量道:“你看二郎!直引得光景上門?!本撇┦康溃骸霸诰频昀锏谋闶??!迸阂粕碇钡焦襁?,叫道:“二郎萬福!”范二郎不聽得都休,聽得叫,慌忙走下柜來,近前看時,吃了一驚,連聲叫:“滅,滅!”女孩兒道:“二哥,我是人,你道是鬼?”范二郎如何肯信?一頭叫:“滅,滅!”一只手扶著凳子。卻恨凳子上有許多湯桶兒,慌忙用手提起一只湯桶兒來,覷著女子臉上丟將過去。你道好巧!去那女孩兒太陽上打著。大叫一聲,匹然倒地?;艢⒕票?,連忙走來看時,只見女孩兒倒在地下。酒博士看那女孩兒時,血浸著死了。范二郎口里兀自叫:“滅,滅!”范大郎見外頭鬧吵,急走出來看了,只聽得兄弟叫:“滅,滅!”大郎問兄弟:“如何做此事?”良久定醒。問:“做甚打死他?”二郎道:“哥哥,他是鬼!曹門里販海周大郎的女兒。”大郎道:“他若是鬼,須沒血出,如何計結(jié)?”去酒店門前哄動有二三十人看,即時地方便入來捉范二郎。范大郎對眾人道:“他是曹門里周大郎的女兒,十一月已自死了。我兄弟只道他是鬼,不想是人,打殺了他。我如今也不知他是人是鬼。你們要捉我兄弟去,容我請他爺來看尸則個。”眾人道:“既是恁地,你快去請他來?!狈洞罄杉奔北嫉讲荛T里周大郎門前,見個奶子問道:“你是兀誰?”范大郎道:“樊樓酒店范大郎在這里,有些急事,說聲則個?!蹦套蛹磿r入去請。不多時,周大郎出來,相見罷。范大郎說了上件事,道:“敢煩認尸則個,生死不忘?!敝艽罄梢膊豢闲拧7洞罄砷e時不是說謊的人。周大郎同范大郎到酒店前看見,也呆了,道:“我女兒已死了,如何得再活?有這等事!”
那地方不容范大郎分說,當夜將一行人拘鎖,到次早解入南衙開封府。包大尹看了解狀,也理會不下,權(quán)將范二郎送獄司監(jiān)候。一面相尸,一面下文書行使臣房審實。作公的一面差人去墳上掘起看時,只有空棺材。問管墳的張一、張二,說道:“十一月間,雪下時,夜間聽得狗子叫。次早開門看,只見狗子死在雪里,更不知別項因依。”把文書呈大尹。大尹焦躁,限三日要捉上件賊人。展個兩三限,并無下落。
且說范二郎在獄司間想:“此事好怪!若說是人,他已死過了,見有入殮的仵作及墳?zāi)乖诒丝勺C;若說是鬼,打時有血,死后有尸,棺材又是空的。”展轉(zhuǎn)尋思,委決不下,又想道:“可惜好個花枝般的女兒!若是鬼,倒也罷了;若不是鬼,可不枉害了他性命!”夜里翻來覆去,想一會,疑一會,轉(zhuǎn)睡不著。直想到茶坊里初會時光景,便道:“我那日好不著迷哩!四目相視,急切不能上手。不論是鬼不是鬼,我且慢慢里商量,直恁性急,壞了他性命,好不罪過!如今陷于縲紲,這事又不得明白,如何是了!悔之無及!”轉(zhuǎn)悔轉(zhuǎn)想,轉(zhuǎn)想轉(zhuǎn)悔。捱了兩個更次,不覺睡去。夢見女子勝仙濃妝而至,范二郎大驚道:“小娘子原來不死?!毙∧镒拥溃骸按虻闷m然悶倒,不曾傷命。奴兩遍死去,都只為官人。今日知道官人在此,特特相尋,與官人了其心愿,休得見拒,亦是冥數(shù)當然。”范二郎忘其所以,就和他云雨起來。枕席之間,歡情無限。事畢,珍重而別。醒來方知是夢,越添了許多想悔。次夜亦復(fù)如此。到第三夜又來,比前愈加眷戀,臨去告訴道:“奴陽壽未絕,今被五道將軍收用。奴一心只憶著官人,泣訴其情,蒙五道將軍可憐,給假三日。如今限期滿了,若再遲延,必遭呵斥。奴從此與官人永別。官人之事,奴已拜求五道將軍,但耐心,一月之后,必然無事?!狈抖勺杂X傷感,啼哭起來。醒了,記起夢中之言,似信不信。剛剛一月三十個日頭,只見獄辛奉大尹鈞旨,取出范二郎赴獄司勘問。
原來開封府有一個常賣董貴,當日綰著一個籃兒,出城門外去,只見一個婆子在門前叫常賣,把著一件物事遞與董貴。是甚的?是一朵珠子結(jié)成的梔子花。那一夜朱真歸家,失下這朵珠花。婆婆私下?lián)斓迷谑?,不理會得直幾錢,要賣一兩貫錢作私房。董貴道:“要幾錢?”婆子道:“胡亂?!倍F道:“還你兩貫。”婆子道:“好?!倍F還了錢,徑將來使臣房里,見了觀察,說道恁地。即時觀察把這朵梔子花徑來曹門里,教周大郎、周媽媽看,認得是女兒臨死帶去的。即時差人捉婆子。婆子說:“兒子朱真不在?!碑敃r搜捉朱真不見,卻在桑家瓦里看耍,被作公的捉了,解上開封府。包大尹送獄司勘問上件事情,朱真抵賴不得,一一招伏。當案薛孔目初擬朱真劫墳當斬,范二郎免死,刺配牢城營,未曾呈案。其夜夢見一神如五道將軍之狀,怒責薛孔目曰:“范二郎有何罪過,擬他刺配。快與他出脫了!”薛孔目醒來,大驚,改擬范二郎打鬼,與人命不同,事屬怪異,宜徑行釋放。包大尹看了,都依擬。范二郎歡天喜地回家。后來娶妻,不忘周勝仙之情,歲時到五道將軍廟中燒紙祭奠。有詩為證:
情郎情女等情癡,只為情奇事亦奇。
若把無情有情比,無情翻似得便宜。
(《醒世恒言》卷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