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上去，這一天的傍晚與每天的傍晚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們像往常一樣過日子。晚飯后臘露蹲在院子里，在外屋和蓄糞池之間的一塊空地上洗碗。在院子的另一個角落里，父親倚在廚房門邊的一堵破墻上吧嗒吧嗒地吸煙袋鍋，他的辮子整整齊齊地盤在頭頂上，辮子下面是一張黝黑的臉孔。母親離父親不遠(yuǎn)，坐在一張板凳上給小兒子喂奶，臘露的大弟弟阿財在母親腳邊的硬泥地上寫字，大概又在炫耀他新學(xué)的漢字吧。臘露的一雙手麻利地干著，想盡快把碗筷洗好、刷凈。她心里很清楚，一切都與以往大不相同。

首先，這一天要洗的碗碟比平時多；那頓晚餐也比平時豐盛，她嘴里此刻還殘留著晚餐的美味。再有便是她心里覺得特別踏實，因為她知道來年不會再挨餓了，這是他們?nèi)夜餐拿篮眯脑福驗檫@一年的收成特別好，是臘露所經(jīng)歷過的全部十三個年頭里最好的一次。

屋里那塊懸吊在土炕上面的木板已被新儲存的甜薯壓得微微有些彎曲；幾只大缸里面都滿滿地腌著咸菜；所有的籃子里都裝滿了東西，不是一串串干豆子，便是蘿卜片和甜薯干；廚房里一堆堆花生蔓、甜薯藤和玉米稈垛得老高老高的，臘露伸手都摸不著頂。但最令人神往的，還是爐灶后面那個藏東西的地方……

臘露倏地一下站起來，把一群在她周圍刨土覓食的雞驚得咯咯亂叫。她那雙三寸金蓮兒在地上踉蹌了幾下才站穩(wěn)，隨后她走進(jìn)屋里，把碗筷放回廚架上，然后把臟水倒在屋后的水溝里。這一切都做完以后，她便拿著板凳坐到父親的跟前。

“爸，這秋風(fēng)挺涼的，天大概不早了。”她慫恿著說。

她母親的嘴邊泛出了笑容，父親的眼睛里也閃出了快樂的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讓煙從耳朵里突突地往外冒。

臘露被逗得直笑，但她沒有轉(zhuǎn)移目標(biāo)，她又催促著說：“您看，星星都出來了，俺都聽到蚊子叫了。”

她給阿財使了個眼色，他掄著胳臂開始在他們周圍活蹦亂跳。小阿發(fā)被這個歡騰雀躍的場面弄得莫名其妙，他松開奶頭，瞪著迷惑的眼睛看看周圍。臘露一下把他抱起來，圍著父親一邊哼起兒歌，一邊像蕩秋千一樣蕩著小弟弟，使這個孩子困惑的面孔一下子轉(zhuǎn)變成歡樂的笑臉。

父親笑呵呵地放下煙斗，“好了！好了！”他戲謔地拍了一下阿財?shù)念^說，“咱們進(jìn)去吧！”

臘露得意揚揚地在懷里顛了顛小弟弟，尾隨著父母和弟弟走進(jìn)廚房。

“讓俺來挖！”阿財懇求說。

母親把鐵鏟遞給他，“小心點，”她叮囑道，“別把壇子碰碎了?！?/p>

臘露又興奮地把小弟弟搖了幾下，她換了一下站立的姿勢，把身體的重量從一只腳移到另一只腳上。“要是咱們到場院上干活兒的時候有人來偷了怎么辦？”她不安地問。

母親用手捂住她的嘴巴，“這種話連說都不能說。”

“那它在哪兒呢？”臘露隔著母親的手掌嘟噥著問。

父親從阿財?shù)募缟贤^去，“靠左邊一點?！彼更c著說，“對，再靠上面一點?！?/p>

“我摸著了！”阿財興奮地嚷了起來。

他猛然一下直起腰，涂滿灰土的臉上泛著紅光，手里得意揚揚地捧著那壇積攢了好久的錢幣。

“讓俺數(shù)數(shù)。”臘露叫道。

“不，俺來數(shù)。咱家里我讀書，你不讀。”阿財搶著說。

“可俺比你大。”

“噓，別吵了?！蹦赣H勸道，“吵嘴、流淚都不吉利?！彼龔陌⒇?shù)膽牙锬眠^壇子，“如果你們想讓咱們家買得起一頭大牛，一條壯騾子，兩條小毛驢，再蓋上三四間房，買上幾塊好地，你們就要學(xué)著拼命干活兒，像你們爸那樣。這些錢都是他用一雙巧手和一身汗水換回來的。讓他來數(sh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