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天使手中(6)

在天使手中 作者:(法)多米尼克·費爾南德茲


下午晚些時候,當基多在一個小廣場的一條長椅上休息時,那男人又出現了。他坐到長椅的另一端,從衣兜里掏出一支很粗的雪茄點燃,然后噴出一股很難聞的濃煙(托斯卡尼可咒的煙味),根本就不管風正好把煙刮到鄰座跟前,我弟弟開始咳嗽起來,用手堵住了口鼻。基多對這放肆行為十分憤慨,盡管一大早起開始的旅行讓他很疲勞,他還是立即起身,去尋找另一處避難所,但這時,他聽到了一聲粗魯的叫喚。

“哎,小子!你可真不健談!為什么不湊近來聊一聊?”

基多的敘述停頓了一下,對我承認說,這些詞語喚醒了他心中的懷疑,那是一個“唐突士” (他是這樣說的)在跟他套近乎。但是,對方“男子漢”的外表又立即使他清醒過來?!巴詰僬叨际桥锱畾獾?、溫文爾雅的、彬彬有禮的,”他天真地告訴我,而那個陌生人,卻穿著污油斑斑的藍色工作褲,抽幾口煙后就朝地上吐痰。我弟弟還對自己說,一個不懷好意的“混蛋”一開始會裝成好人。這種想法(比剛才那種更有說服力,盡管還不能為一個不那么幼稚的心靈提供一種更好的保證)終于使他平靜下來。他在椅子上朝他靠近了半米。兩個年輕姑娘經過了廣場。那男人眼看著她們走遠,用胳膊肘推推我弟弟,對他說,他從他的神情,從他發(fā)“c”音的方式中看出來,他不是在對一個“佛羅倫薩的小伙子”說話。他用下巴指著兩個散步女郎的方向,并希望一個“機會”已經展現在了年輕而又可愛的旅游者面前。

心地單純的基多,只會一個勁地搖腦袋。于是另一個又重新用一開始的粗野方式,對他肯定地說,任何一個配得上作為男人的男人,在他來到佛羅倫薩的第一天晚上,都應該搞上一個女人。

“你一定還沒有找到女人吧?我敢打賭。”

他拿一種無法解釋的充滿敵意的目光,打量著他旁邊的這一位。

“我還很年輕,”我兄弟說,對自己很是憤怒,因為面對著那個繼續(xù)用雪茄臭氣熏染佛羅倫薩透明天空的人,他看來還在請求原諒。

他尋求一種報復,大膽地嘲笑他,確信他將承認遭到了悲慘的失敗。(因為只有在愛情方面遭受挫折的人,他以為,才會這樣對待在公共場所遇上的第一個人。)

“但是您,毫無疑問,某個美人兒不是正在家里等著您嗎?”

“你以為什么呢?”那個抽托斯卡尼雪茄的人一下子跳將起來,叫嚷道,就像被一條蛇咬了一口?!澳阋詾椋倚枰粋€你這樣的小毛孩來教訓我嗎?再過一個月,我就要結婚了,我知道該怎么做,在你提出那么愚蠢的問題之前,你給我好好記住這一點。我出來恰恰是為了去登記結婚的?!?/p>

說完這話,他邁開步子,狂怒地走遠了?!靶∶ⅰ毕駛€木偶似的留在原來的座位上,問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錯,被這混雜著親切感、粗野勁、高傲氣和多動癖的新鮮事驚呆了。

“一個傻瓜,”我對基多說。我根本就不會把真相告訴我弟弟,以他十七歲的青春年華,以他那被運動場的陽光曬得古銅色的漂亮臉蛋,他擾動了那男人的心,使他在手足無措之中,編排出一篇喜劇性的關于結婚計劃的炫耀之詞。喜劇性,是的,按照此類鬧劇所有插曲的樣子。永恒的三幕鬧劇:你討我喜歡,我推開你,我恨你因為你討我喜歡。吸引、排斥和藐視。但是,一出鬧劇也會轉變?yōu)楸瘎?,假如那個自愿上了你的汽車,心甘情愿地跟著你在依德羅斯卡羅 的棚屋之間轉悠的人,為了懲罰自己的“弱點”,為了替他的“名譽”復仇,為了找回他給自己創(chuàng)造的形象,用一根從柵欄中抽出的木樁刺穿你的肋骨。

以所有那些被我像揭穿假面具那樣揭穿了男人氣質的意大利人的名義,一個伸張正義者從人民中間走出來(是佩羅西 ,或者是另一個,他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肩負著一個不妨可以稱為禮儀性的使命,通過刺殺冒犯者,來重新建立他們的本體感?;橐龅尿屇е洌诜鹆_倫薩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拯救了我弟弟的盯梢者,卻沒能提供給殺我的人:他不得不,為了這一理由本身,動手殺人。

在1942年,要是有人向我預告,說有朝一日我的人身安全將有危險,我會聳一聳肩膀了事。為了祝愿基多有一種不同于我的生活,我只需強調我的謹慎和我的軟弱就成。我甚至褻瀆了詩歌本身,在我的第一個集子上發(fā)表了一些極其謹小慎微的詩句。7月14日,我們,亨里科,瑪提亞斯,達尼艾爾和我,以美美的一頓火腿肉和朗布盧斯科酒,慶祝了我們四本小冊子在圣多明我廣場5號的“馬里奧·蘭迪老書店”同時出版。我的小冊子題為《詩歌》:十四首詩,薄薄的四十八頁,發(fā)行了三百冊,外加七十五冊用于報刊宣傳的非賣冊。其中的一本非賣品正好落到了賈恩弗蘭科·孔蒂尼 的桌子上。這位意大利最偉大的文學批評家滿懷好意地給我寄了一個明信片,答應給我寫一個簡評。

這一成功使我在同伴中間名聲大振,卻沒有從我心中抹卻對我那些小小叛逆的羞愧。我沒有真誠地贊揚年輕小伙子的美,卻求助于各種各樣的婉轉說法:大衛(wèi)和耶穌在我的哀歌中跳舞,對死亡的預感被用做了那喀索斯 昏厥的遁詞。孤獨的鄉(xiāng)野,純潔的鐘聲,對小村莊中的星期日的哀怨連禱。詩句用弗留利方言寫成,這一背景又為我脆弱的詩人之冠增添了幾分亮彩,盡管跟官方語言抗爭的政治意愿在我對方言的選擇中并不起多大作用,如你所知,它甚至還比不上我跟我父親的爭執(zhí),以及把我藝術家的命運跟我的母語聯系在一起的愿望。在每一頁下面,我都用小號斜體字,添上了意大利語的譯文:由此來把高傲的羅馬流放到印刷和文化的地下,把被打敗的安巴·阿拉基的盔甲、領章和其他的武裝標志,像扔戰(zhàn)利品一樣,統統扔到媽媽所坐的寶座腳下。

但是,在我年輕的讀者中,有誰能猜到,他們崇拜的是一個何等的怯懦者?怎么能夠想象,那時候我已經寫了一些犯忌的詩句,卻小心翼翼地把它們鎖在抽屜里,只是要等到二十年之后,才能把它們拿出來與公眾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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