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天使手中(9)

在天使手中 作者:(法)多米尼克·費爾南德茲


復活節(jié)的節(jié)慶之后,我們就沒有再回博洛尼亞。媽媽把我們留在了卡薩爾薩,她想,在那里我們興許能躲避轟炸。漫長的假期,我們,我的表弟里科(我的姨媽昂麗切塔的兒子)、切薩雷·波爾托多(一個博洛尼亞的移民朋友)、我弟弟和我,好好地利用了它,來勘探鄉(xiāng)野,走訪居住在各自農(nóng)莊中的農(nóng)民,在他們爐灶的角落采擷弗留利的口頭文化傳統(tǒng),豐富我們有關他們方言的知識,學得一個與羅馬的命運很不同的民族的細膩之處。

7月25日晚上,憲兵隊長發(fā)現(xiàn)我們正在教堂的墻上寫標語:自由萬歲。十四歲的里科扔下顏料罐,鉆進了莊稼地。波爾托多的臉色刷的就白了,待在那里動彈不了。我手里握著刷子,準備逃跑。基多勇敢地迎著小軍官走上去。那軍官稍稍地揚了揚眉毛,為自己認出了他而感到驚訝。他只是十分寬厚地揪了一下基多的耳朵。我們只能搞到黑顏色,要是有紅顏色的話,就能更痛快地慶賀墨索里尼的倒臺了 。

除了傾翻在地的顏料罐,1943年夏天還留給我另一個深刻形象:夜色中沿著鐵路線的一片牧場,黑暗之中飛舞著的無數(shù)閃爍不定的螢火蟲。從9月1日起,我就來到了比薩,被招去服兵役。停戰(zhàn)第二天,德國人沖進了軍營,把我們押上一列火車,送往布倫納 。當列車開動時,天色早已經(jīng)黑了,我們坐的是木結構的舊的三等車廂,衛(wèi)兵們把包廂門都鎖上了。車廂頭里站著一個哨兵,看守車門。

列車不時地在荒野上停下來。我的鄰座,一個南方人,脖子上掛了一個圓牌,上面有他母親的照片。他還非要讓我看鐫刻在另一面的圖案,那是一只背上馱著一座方尖碑的卡塔尼亞 大象。他是如何成功地拉下了車窗而沒有引起衛(wèi)兵的警覺?“快準備好,”他突然湊到我耳邊說。我們的列車暫時停在了一片牧場上,遠處有一些形狀像陽傘的松樹。我的同伴們正在包廂中昏昏的守夜燈光下打瞌睡,像是被帶往陌生地的藍幽幽的幽靈。為了克服睡意,我迫使我自己數(shù)著在面前飛舞的流螢: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任務,因為它們一會兒熄滅,一會兒又亮起來,極不規(guī)則,就像天空中的星星。有一只在我看來比其他的要更大。我試圖盯住它,把眼睛都看得發(fā)疼。

“快,”那西西里人低聲沖我說,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求他帶我一起逃跑。我見他把圓牌送到嘴唇上,將一個吻留在了母親的形象上,伸手畫了一個十字,就靈敏地跨過了窗門,身子落在了鐵道旁滿是積水的溝里。我也學著他的樣子飛快地跳下,在他身后的溝里摔了個大馬趴。列車已經(jīng)開始啟動。我們趕緊把腦袋扎進水里,生怕被站在車門鐵鐙子上的哨兵發(fā)現(xiàn)。

當我再次抬起腦袋時,我的第一個感覺不是冷,裹在濕透了的衣服中的身體并不覺得冷,也不是逃出虎口的幸福,而是眼前流螢那明滅悠忽的芭蕾的美妙。它們飛舞在透明的夜空中,彼此交換著神秘的符號,就在我的鼻子尖上。一陣陣海風拂過,青草葉在暗紅色的背景中柔柔地倒下,又柔柔地挺立。我的伙伴脫下了上衣和褲子,擰干后又穿在身上。而我卻依然沉醉在覆蓋著牧場的那一場一閃一閃的舞蹈中。

“你沒受傷吧?”他問我,蹲到了我身邊,系著他的皮鞋帶?!拔覀兛熳?,因為,要是再有一列火車過來的話……”我們一直跑到樹林邊緣。高大的松樹在我們頭頂上搖晃著它們茂密的枝葉。

他對我說,我要是再穿著濕衣服就會著涼的?!跋让摴饬?。”他的話簡短有力,不太悅耳,跟他的關注形成鮮明對比?!鞍堰@個也脫了?!蔽也铧c兒問他為什么那么關心我,但是另一個問題,很愚蠢的問題,卻從我嘴里冒了出來。

“你說,卡塔尼亞的大象,你戴著它有什么用?”

我停止了擰我的短褲,手指頭指著他的圓牌。

“這是一個愿,”他兇巴巴地說。

好像這幾個字要費他很大力氣,他又嘆了一口氣補充道:

“我叫塔代奧?!?/p>

“好漂亮的名字,”我說。

一絲短暫的微光照亮了他昏暗的臉。然后,還沒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來到我跟前,迅速地在我嘴上親了一下,隨即就掉轉(zhuǎn)身子,邁開他那西西里人的短腿,大踏步朝樹林奔去,消失在那里。

我沒來得及穿衣服,光著身子就坐在了一棵松樹下。我還記得當時我好幾次拿手去摸我的嘴唇,然后再看我的手指頭,想在上面讀出這一舉動的意義,我實在不明白怎么界定這個吻的意思?!八鷬W,”我低聲重復道,心中一片惘然,“塔代奧?!蔽以噲D回想他的面貌:窄窄的腦門,濃濃的眉毛,又尖又長的翹下巴?!斑?!”我對自己說,“確實,我從來沒有去過比佛羅倫薩更靠南的地方,我根本不知道南方人的習慣。圖里杜會咬阿爾費奧老兄 的耳朵,來告訴他,他們將亮出刀子干一仗 ?!?/p>

緯度的差別是不是也影響到了螢火蟲的熱情呢?在弗留利,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多的流螢群飛狂舞,也沒見過它們發(fā)出那么亮的光。我本來會無休無止地沉醉在這一魅力中,忘記時間的流逝。一列火車,在二百米外朝北駛去,發(fā)出哀怨的汽笛聲。像是塔代奧救我出來時的口哨聲,它喚醒了我的危險意識。沒有任何燈光照亮車廂,士兵們正在里面睡覺呢。當初,如若沒有螢火蟲趕走了我的睡意,塔代奧恐怕就會獨自一人逃跑。這是我對我后來再也沒有見過的那個西西里人的最后一個猜想。

假如,按照他偷偷摸摸的、并未徹底完成的行為,我今天猜測的沒有錯的話,那么,我倒是更希望,在他母親將為他選擇的妻子,與使他回想起他所許之愿的大教堂前的大象之間,他不會憂愁而又負疚地自忖,在他跟年輕陌生人一起逃跑的那個晚上,他最好還是把圓牌從脖子上摘下,扔到草叢中。

我?guī)缀踝吡艘话俟锫?,才敢坐上另一條線路上的另一列去往佛羅倫薩的火車??ㄋ_爾薩像歡迎英雄那樣歡迎我的歸來。只有基多對我說,那一聲腔調(diào)跟他的用詞同樣晦澀:“我祝賀你成功逃亡?!蔽业弥谖也辉谄陂g,他曾好幾次冒著生命危險,去德國人在卡薩爾薩的軍營中偷武器。他的一個朋友勒納托,甚至還為此失去了一條胳膊和一只眼睛。

兩個哨兵的死,被游擊隊殺死的,引來了第一次大搜捕。男人們?nèi)继拥搅颂镆袄铩@锟坪臀遗郎狭私烫玫溺姌?。我們在我們的這一高高的棲架上度過了整整兩天兩夜。我?guī)狭艘粋€皮制公文包,里面裝著我的全部手稿和一部文學史的最后一卷。美國飛機襲擊了火車站,掃射了軍列。塔里亞門托河上的橋遭到了轟炸:鐘樓搖晃了好幾分鐘。里科從槍眼洞里看著德國兵在廣場上來來往往。我更喜歡感受危險的陶醉,或者興沖沖地體味我在偉大的歷史震撼中的孤獨。我僅有的兩個擔心是:一,我們是不是有足夠的面包,可以一直堅持到德國人撤退,然后安全下撤?二,我所崇敬的皮蘭德婁和斯韋沃 ,只是在五十歲之后才有了聲望。而鄧南遮,這個江湖騙子,二十歲時就名聲不凡。我希望自己能有聲望,可是我,我還活得到五十歲嗎?

在這四十八小時的圍困期間,我興許錯過了一個很大的機會。在離地面八十英尺高的地方,就像法布利斯在布拉奈斯修道院的鐘樓上 ,我并沒有體會到與世隔絕的天堂般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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