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天使手中(14)

在天使手中 作者:(法)多米尼克·費爾南德茲


鐵托派來的一幫人,從邊境的另一側(cè)過來,也在上弗留利地區(qū)游蕩,來散布貝爾格萊德的宣傳,企圖獲取這一邊疆省份的領(lǐng)土。元帥 向加里巴爾蒂-奧索波師建議,讓他們編入斯洛文尼亞軍隊中。師長薩索,一個共產(chǎn)黨人,有些猶豫不決。副師長波拉則竭力反對這一提議。當(dāng)?shù)聡嗽谀甑子职l(fā)起攻勢時,鐵托的士兵毫不遲疑地趕來支援意大利愛國者,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jīng)戰(zhàn)死或者被俘。在戰(zhàn)斗師內(nèi)部,共產(chǎn)黨人對他們的同伴不斷地施加壓力,讓他們從上衣的翻領(lǐng)上摘下三色徽章。壓力!這么說其實只是一種委婉的外交辭令,要是你想一想,有一天,一個特派員竟把手槍都頂在了基多的腦門上。他也好,他的朋友們也好,誰都不聽從這一要挾。他們高傲地回答,他們是在為意大利的旗幟而戰(zhàn),而不是在為紅星而戰(zhàn)。波拉的君主主義信仰(他忠誠而又勇敢,從不把這當(dāng)成什么奧秘)為別人指責(zé)他背叛提供了一個借口,其他那些人也拒絕向我們的敵人鐵托出賣一塊國家領(lǐng)土。

鵝毛大雪飄落在波爾祖斯高原。波拉和他的參謀部設(shè)在被一個看林人遺棄的圓木棚屋中。波拉身材高大,瘦削,花白的頭發(fā)剪成平頂,一皺起眉頭來,兩個眼睛之間便出現(xiàn)一條深深的豎紋,他不停地抽著一個鑲銀邊的短煙斗。他的一切神經(jīng)質(zhì),全都轉(zhuǎn)移到了這個動作中,這種不帶冒犯性的癖好使他平靜下來,調(diào)整心態(tài),以他始終沉穩(wěn)的嗓音,下達命令,分配任務(wù),研究形勢,解決爭端。他的話語不多,只是在深思熟慮之后才說幾句。他嚴(yán)于律己先于嚴(yán)于律人,可以相信手下人的絕對忠誠。愛他并服從他,都只是出于一種沖動。如果他不問青紅皂白就行使他的權(quán)威,那就好了:那樣的話,基多現(xiàn)在興許還活在人間。我弟弟無意識地尋找一個“好”長官,想以他代替父親的形象,結(jié)果在這位統(tǒng)帥身上找到了目標(biāo),為表示對他的忠誠,放棄了自衛(wèi)的本能。

那天晚上,裝煙斗之前,波拉問了一下,哨兵是不是守在崗位上。他臉上的肌肉突然抽搐起來,很奇怪。當(dāng)他坐在一張鋪滿了地圖和計劃的折疊小桌子后面,開始抽起煙來時,他的臉孔恢復(fù)了平常的鎮(zhèn)靜。在棚屋中忙碌的人,沒有一個會猜到,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一種不同于他們習(xí)以為常的風(fēng)險的危險。十幾個游擊隊員在大鍋前圍成一圈,大鍋吊在爐灶上,底下熊熊地燃著一堆火,松枝噼里啪啦地?zé)?。在這個下雪的黑夜,根本不用擔(dān)心炊煙會被外面的人發(fā)現(xiàn)。然而,我弟弟堅持認為,首先必須得到指揮官的準(zhǔn)許,才能點火。他的同志們早已等得迫不及待了,準(zhǔn)備拿他們在橫谷的溪流中捕到的鱒魚,熬它一鍋香噴噴的魚湯,聽了他的話,不免取笑他的膽怯。他賭氣地退到一旁,忙著用一塊破布擦他的槍,與此同時,其他人在七手八腳地忙著,準(zhǔn)備把那些長著彩虹般艷麗鱗片的魚從水桶里撈出來,活活地扔進沸水中。就在這當(dāng)兒,他們聽到樹底下傳來一陣口角聲,那嗓音分明很陌生,基多第一個跳起腳,將槍口對準(zhǔn)了門口。

波拉從地圖中抬起腦袋。他嘴里還叼著煙斗,就示意我弟弟過去看看。這時候,大門砰的一下開了。沖進來五六個人,隊員們立即認出來,來者是加里巴爾蒂旅的志愿兵,他們還惡狠狠地大聲說,這不是歡迎朋友來訪的方式??雌饋硐袷穷^領(lǐng)的那個人遞給波拉師長一封信,是他的上級薩索師長寫的。其他人不滿足于拿沖鋒槍對著前面的人,一面把手指頭壓在扳機上,一面上下左右地打量著棚屋的角角落落。他們把擋在屋子兩端的兩扇窗戶上的木板摘下來,打開窗扇,俯身觀察著外邊,讓人捉摸不透,他們到底是在測量屋后山嶺的高度,還是在向可能留在外面樹林中的同伙發(fā)信號。無拘無束得令人發(fā)指,靈活敏捷得無可指責(zé):被他們?nèi)∠铝舜鞍宓拇皯簦诤诤臉淞种型断铝艘粋€個四四方方的亮塊,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白亮,盡管,實際上,煤油燈和脂油蠟燭連手電筒那么亮的光芒都不能發(fā)出。

但是,除了狂怒不已的基多,還有那一天冷靜得實在要命的波拉師長,圍在爐火前的小伙子們并沒有表現(xiàn)出別的什么擔(dān)憂,他們只擔(dān)心一點,唯恐新來的那些人跟他們分魚湯喝,瞧他們氣勢洶洶的樣子,到時候怕是只會給他們留下一堆魚刺。

師長讀完了信,寫了一張條子,遞給基多,又低聲地囑咐了幾句。我弟弟選了他的兩個朋友,基諾(那個哥薩克)和切薩雷(因為他是博洛尼亞人),把信疊好裝進衣袋,放在燒酒 壺和帶保險槽的尖刀之間,跟他們一起出門,鉆入了黑夜中。

沒有人能說清楚,后來,在四面圓木墻之中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毫無疑問,鍋里的水沒有時間沸騰了,鱒魚也來不及離開水桶,因為,三個信使還沒有朝山脊走出一公里路,就聽到棚屋方向傳來一陣噼噼啪啪的槍聲,幾聲嚎叫剛剛傳出,又立即沒了聲響?;嗪突Z正想返回去,切薩雷卻還在猶豫,正在這時,他們看到?來一個血淋淋的傷員,朝他們喊,讓他們趕緊逃命:其他人都已經(jīng)死了,波拉第一個被殺?;囡w奔回來,身后跟著基諾,心中尚存一絲渺茫的希望,想及時趕到,支援他的上級。切薩雷則留在原地沒動,隨時期待著新的動靜傳來。殺人者現(xiàn)在成了那地方的主人,滿足于守株待兔,把那兩個返回的朋友抓住,將他們的雙手綁起來。他們認定沒必要埋葬那些犧牲者,便把他們堆在棚屋里,然后放一把火燒了。然后,突擊隊帶著兩個俘虜迅速離開,轉(zhuǎn)移了營地。

假如基多和基諾同意加入鐵托的隊伍,發(fā)誓放棄他們原來投身的事業(yè),他們本來有可能保住性命。整整三天中,他們被逼著做出選擇,要不,投奔真正的“愛國者”,要不,就去見識留給“叛徒”的下場。我弟弟用他帶著鐵鏈的雙手,在胸前撫摩著他的前師長的煙斗,那是一個看守出于憐憫心,在他的要求下,從死者的嘴里拿下來后,塞在他上衣里側(cè)衣袋中的。他的政治忠誠眼看就要衰退,或者他的自衛(wèi)本能馬上要喚醒他的妥協(xié),但一接觸到這個物件,這個曾是他無限崇敬的上司的心愛之物的煙斗,他就一下子想起了光榮的溫泉關(guān)勇士。難道他不比萊奧尼達斯 更有骨氣嗎?

他們在高原上轉(zhuǎn)悠,一個谷倉又一個谷倉地尋找著能抵御風(fēng)雪、寒冷、黑暗和恐懼的庇護所。在這孤零零的山上,只有烏鴉飛過,才打破一陣子孤獨,偶爾,還有遠處傳來的馬達聲,那是一隊德國兵在谷地中穿行。

第四天,那些人決定審判這兩個桀驁不馴者。一對擱凳上放一塊木板,算是法庭的審判桌了。這兩個朋友五花大綁著,被押到所謂的軍事法庭前。他們必須報出自己的姓名和公民身份,當(dāng)初在波拉身上免除了的這一套把戲,現(xiàn)在卻要使人相信———如果以后調(diào)查起來的話———這場訴訟的謊言,說明這一審判具備了“跟敵人斗智”的應(yīng)有的良好形式。跟起訴書同樣極不公正的判決書,五分鐘之后就宣讀了。宣判官絲毫不帶外國口音,連一絲輕微的痕跡都沒有,但對基多來說,這并不能減緩這樣一份判詞的欺詐:確確實實,是一幫意大利人把他們的兩個兄弟送上了絞刑架。庭長說話時帶一點波代諾內(nèi)人的口音,一個起訴人說的是弗留利圣達尼艾爾地方的方言,另一人的衣領(lǐng)上別著特雷維索足球俱樂部的徽章。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