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離開前的最后一天劉國標才趕回,他到縣二招接我,開著一輛黑色的奧迪,新的,锃亮,很有些牛氣。
劉國標開車七拐八拐,到了一條沒有路燈的小路,看上去很偏。這是什么地方呢?車在上坡,路很小,沒有任何標識。但我心里一動,脫口而出問:是不是舊縣委會?
是的呢。這個舊縣委會,是我童年時代最感遼闊的地方,它有半個南流鎮(zhèn)那么大,里面有縣幼兒園,有好幾片很大的樹林,樹林深處有幾棵特別粗特別高大的楊梅樹,有無數(shù)幢小樓,白色的房子,像蘑菇一樣,還有好些大樓,有大廳,縣文藝隊也曾在這里排練。姚紅果姚紅旗她們,曾經住在其中的一幢小樓里。還有白小玲,高二的時候轉學到我們班的女生,她爸爸是縣武裝部部長,也住這里,我們去過她家,我在她父親的書架上翻到一本《紅樓夢人物論》,翻到其中的一篇,是《晴雯論》,心里震驚,大開眼界。
但這些,只是縣委會帶給我的過眼云煙的事物,偶爾想到,很快就會忘記。縣委會,對我來說它不是縣委會,無論它有多么遼闊,它始終就是一座幼兒園,以及樹林深處那些高大的楊梅樹。
一座幼兒園,粉紅橘黃的墻壁,秋千、滑梯、風琴聲,瘋跑、尖叫,它如同一座天堂,升起在縣委會那片濃密的樹林之上。從滑梯上滑下來的,是呂覺悟、張冬妮、趙菊花,而我們的老師,林園長、鄭老師、潘阿姨,她們就站在旁邊,她們笑瞇瞇的,仿佛全世界都是蜜糖。幼兒園就是蜜糖做的,呂覺悟、張冬妮、趙菊花都是蜜糖做的,一個一個的小人兒,多少年想起來,都是那么不可思議,呂覺悟剃著光頭,張冬妮愛笑,我愛哭,趙菊花周末經常留校。風琴聲響起,風琴說:請坐好,我們大聲唱答:坐好了。這是嶄新的事物,激動人心,意味著科學、文明、新的秩序。在南流鎮(zhèn),一排小小的椅子上坐著小小的我們,我們學會了刷牙洗臉做早操,小小的漱口杯排成一排放在臉盆架上。畫畫唱歌搭積木,午睡,游戲,每天晚飯后吃水果,排著隊去上廁所,排著隊,讓保育員摸額頭,排著隊到田野散步,手拉著手,有春游和秋游。講衛(wèi)生、守紀律、懂禮貌,這是我們一生中受到的最正規(guī)的教育。
那個潘阿姨呢?管我們洗澡的,大家光著身子站在屋子里,她一個個拖到她跟前,想起她我身上馬上就感到滑溜溜的。她最漂亮,但最兇。龐嬸嬸是洗衣服的,她胖胖的身影在晾衣場一閃一閃,床單如同連綿的波浪,散發(fā)出肥皂和太陽潔凈的芬芳。會計室里有一個伯伯,他笑瞇瞇的,家長每個月都要到他那里交錢。
我們排練的節(jié)目可真是別出心裁啊,呂覺悟扮演坦克兵,她的坦克是小圓桌子的桌面做成的,畫上履帶和輪子,炮筒也是硬紙板。張冬妮當炊事員,她把鍋勺敲得叮當響。我和趙菊花都是偵察兵,我們假裝摸黑上路,踮著腳,左手在空氣中抹一把,右手也在空氣中抹一把,從這頭到那頭,從頭到尾,只有一個動作。然后,正式的演出就開始了,我們涂上了紅臉蛋,像一隊蘋果被帶到了燈光球場,那里燈火明亮,有兩排一百瓦的大燈泡,無比輝煌,半個南流鎮(zhèn)都被照亮了呢!燈光之下,有我們的家長。
明亮的天堂就像煙花,頃刻間消散,一九六六年迎面來到,它像一個穿著斗篷的巨人,從南流鎮(zhèn)閃身而過,很快,張冬妮、趙菊花都不見了,她們去哪里了呢?只剩下了呂覺悟。在那之后的十多年里,我和呂覺悟常常念叨這兩個名字,好像她們是兩種難得見到的糖果,我們把她們藏在秘密的地方,有空時偷偷舔上一舔,以便記起早已忘卻的甜味。
張冬妮消失得無影無蹤,趙菊花升到小學,跟我們同一個班,但她只呆了兩個月就轉學走了,去的是一個叫做遵義的地方。我們還沒有學會寫信,趙菊花哭著對我們說,一定要寫信??!我們互相發(fā)誓,一定寫信,保持聯(lián)系,將來長大了,我們到遵義看她,她回南流鎮(zhèn)看我們。一九八三年,我只身漫游大西南,火車路過遵義,廣播剛一報出站名,趙菊花這個名字立即應聲而起,她大概在遵義等了二十多年吧,她一定記得有一個李飄揚,一個呂覺悟,在七歲那年,三個人揮淚告別。但她在遵義的哪個角落呢?我必須超越自己的能力才能找到她。我必須,化身為一名女巫,行走在遵義城的上空,手持一枚有透視功能的放大鏡,一寸一寸地搜索,這時候,趙菊花就會被我找到。她跟我一樣大,都二十四歲了,說不定還結了婚,有了一個小趙菊花。火車離開遵義,頭也不回,我再也找不到她了,永遠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