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牛屎和我嘗過的各種草(1)

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事實上,不用插隊,我們跟各種屎早就混熟了。小學,拾糞運動,牛屎、豬屎和狗屎。整整一個學期都不消停,每隔一段,就要展開積肥運動,南流鎮(zhèn)的小學生,三五成群,扛著一只空畚箕,手里拿著大樹枝,從東門口走到公園路,到水浸社,再到十二倉,或者從東門口到龍橋街再到豬倉,他們像一群狗,東嗅嗅西聞聞,眼睛盯著地上。

拾肥五斤就會得到一朵小紅花,十朵小紅花就會換來一朵大紅花,叫積肥標兵。也就是說,屎越多,紅花就越大,而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在我們班,我和呂覺悟一朵小紅花都沒得過,邱麗香得過一朵大紅花。邱麗香的爸爸是豬倉的,她一放學就到豬倉去,有一段,她的身上老有一股豬屎味,尤其是她的頭發(fā),好像她的頭發(fā)里藏著一個豬倉,大家就給她取了個外號,叫“邱倉”,一直叫到高中畢業(yè)。所以我和呂覺悟都不羨慕她的大紅花,我們拾糞是要完成任務,這個任務真是太難完成了,平日里,南流街上的屎其實很不少,除了西門口,任何街道都有屎,各家養(yǎng)有雞,機關干部的雞關在雞籠里,居民的雞放養(yǎng),在街上走來走去,只可惜一泡雞屎太小了,一百泡雞屎還頂不上一泡牛屎呢。牛經常是要路過南流街的,它們從陸地坡那邊,走過圭江大橋,走過公園路,有時候忽然就能看到一大泡牛屎在大路中間裊裊地冒著熱氣。牛屎不臭,它是草變的,草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令人愉悅,變成了屎也仍然令人愉悅,這一點,牛早就知道了,看到草,牛的眼睛水汪汪的,鼻子濕漉漉的,不光老牛愛吃嫩草,小牛也愛吃嫩草,所有的草在牛的眼睛里都是嫩草,牛一吃,它就散發(fā)出草的清香,而牛吃草的聲音此刻忽然來到了我的桌前。

那種聲音細細碎碎、不離不棄、不徐不疾,猶如漫天細雨落在種滿木薯的山坡上,

牛的口腔不臭,不像人,要嚼口香糖。它不但不臭,肯定還是香的,充滿了青草的綠汁,比鮮榨彌猴桃汁還綠。在我嘗過的各種草中,味道多有一點淡甜,只有兩種是酸的,一種是馬齒莧,葉子像西瓜子,那么小,卻肥厚,肉呼呼的,小學一年級吃憶苦飯,“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那時有一首歌很抒情,曲調適合談戀愛,歌詞是這樣的:“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涌上了我的心……”張英敏比我高一年級,她會唱,我不會,我們同住在龍橋街的防疫站里,那時候她特別好看,圓圓的臉,一天到晚唱著天上布滿星,然后她們就去海軍陸戰(zhàn)隊跟解放軍聯(lián)歡,回來梳了一根獨辮子。

憶苦飯,每人都要吃,我們堅信,舊社會的窮人天天吃糠,在糠里加上野菜,或者在野菜里加糠。我們的小組到劉英雄家做憶苦飯,劉英雄的奶奶不識字,完全沒有覺悟,她看到一幫小孩到她家弄鍋弄灶的很是歡喜,劉英雄給她下命令,讓她洗鍋加水燒灶,她以為我們是要在她家煮紅薯吃,結果張二梅在鍋里倒進了她從家里帶來的喂雞的糠,呂覺悟又放進了我們在新校舍的地邊拔的馬齒莧,為了求得我們所臆想的逼真的效果,我們堅持不放油,本來要加上一點鹽,但被覺悟最高的邱麗香擋住了,她說舊社會的窮人是連鹽都買不起的,所以我們也不能放鹽。沒油沒鹽的憶苦飯煮好了,馬齒莧是黃的,湯是鐵銹的顏色,半紅不黃,雞糠沉在鍋底,用飯杓一撈,像泥沙一樣。我們沒想到是這個樣子,一人嘗了一點馬齒莧,又酸又澀,誰都沒有咽下去就吐掉了,只有邱麗香翻著眼珠子咽了一口。劉英雄的奶奶說:前世不修啊,這東西豬都不吃啊,這個妹崽真傻啊。

我還吃過一種草葉,也是酸的。以前我知道這種草叫什么名字,現(xiàn)在已經忘掉了,心形的葉子,三瓣并蒂頂在頭上,莖只有一根,細細長長的,底下有一塊根,可以入藥,經常有人拿一把小鏟挖藥,然后直接賣給醫(yī)藥公司。我一看到這種草就要拔來吃,它的酸味很宜人,不像馬齒莧,又酸又澀,有點像牛甘果,酸是酸,卻酸得令人精神大振。有的人喜歡爆米花,有人喜歡三瓣草,人各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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