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牛屎和我嘗過的各種草(2)

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不酸的草我吃過更多,我跟牛不同,牛不挑食,連葉帶根都吃,我只拔草心,拔出來白嫩的一段,有一點甜汁。有的草心緊,要花一點力氣才能拔出來,有的草心松,一拔就出來了。吃草心這件事情跟吸毒一樣讓人上癮,我蹲在有草的地方,拔完一根又拔一根,嘴里滿是綠汁。有一次我為了拔一枝巴茅草的草心,把手背割了一個大口子。

跟草心相比,花心更令人興奮,里面包著的一泡甜水是草心里的一百倍,甜度更強,分量更大,更要緊的是,草到處都有,而花稀少。老師說,公園里的花是給大家看的,不能摘,摘花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我們決定做好孩子,但我們又想做壞孩子。老師看見的時候我們當好孩子,老師一看不見,我們就當壞孩子。公園里的花真多啊,玉蘭樹那么大那么粗,但是它太高了,我們爬不上去,雞蛋花樹也粗,要三個人才抱得住,但它樹杈多,它是孩子的好朋友,它對孩子說,爬到我身上來吧,我跟你玩。它伸出一條胳臂,又伸一條胳臂,它伸出了許多條胳臂,是光滑的,有一些節(jié)疤,不刮手,還能抓得牢。我和呂覺悟一人爬上了一個樹杈,我們笑嘻嘻的,因為雞蛋花碰到了我們的額頭。

但雞蛋花不能吃,它花瓣的顏色像雞蛋,邊緣是蛋白,花心是蛋黃。蘭花可以吃,放在窗臺上晾干,泡在開水里。桂花也是,玫瑰花也是,這些都是我長大以后知道的。我只知道菊花能喝,因為東門口和西門口都有賣。

有誰吃過扶?;?,還有美人蕉的花蕊。這樣的歪門邪道,劍走偏鋒,一個邪門的孩子就這樣誕生了,她從我的身體里走出來,走到公園里,她要偷花。事實上,邪門的孩子不是一個,而是兩個,還有一個是呂覺悟。我們正對著大朵鮮艷的扶?;ǎ檬持负湍粗改笞≈虚g細長的花蕊,用力一拔,就下來了。扶?;ǖ幕ㄈ锵窦氶L的吸管,中間是空的,有甜汁,輕輕一吸,嘴里馬上就是甜的,比水果糖有趣。吸了一根又一根,全公園的扶?;ǖ幕ㄈ锒急晃覀兙竟饬?,沒有了花蕊的扶桑花空洞、丑陋、莫明其妙,這就是我們干的壞事。多年后我才知道,花蕊是花的生殖器官,全南流的花的生殖器被我們埋葬,真是前世不修??!揪完了扶?;ㄎ覀冞€嫌不夠,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戲臺下面的一排美人蕉,花蕊里面的汁也是可以吃的,而且更多、更新、更好。終于綠肥紅瘦,只可惜,美人蕉太少了,一共只有四五棵。

所有草的嫩心都是可以吃的,無論在哪里,看見嫩草我就手癢,總要揪上一根草心放進嘴里嚼。草是我的口香糖,它更環(huán)保更綠色,它淡淡的甜味,令人更為迷醉。

難道我的前世是一頭牛么?

總而言之,即使我不愛吃草,我也知道牛屎是很干凈的。小學的時候我特別熱愛牛糞,一泡牛糞能換來一朵小紅花,即使我們不熱愛小紅花,一泡牛糞也能讓我們早早完成任務(wù),即使我們不打算完成任務(wù),在路上看到一泡牛糞,它拙樸憨厚的樣子也能讓我們無端心花怒放。

誰愿意什么都找不到呢?多挫敗??!在漫長的下午,我們從沙街走到龍橋街,再走到豬倉,為了找到牛屎或者豬屎或者雞屎或者狗屎,我們專走小路不走大路,我和呂覺悟穿過紅色的獨石橋,像兩只兔子在河邊的柚加利樹下跳蕩,我們沒有看見牛屎,只看見米色的柚加利花散落在泥沙里,我們也沒看見豬屎、雞屎和狗屎,只看見泥沙的河岸邊有柚加利的花柄和葉子,這比屎浪漫多了。事實上,河邊常有狗豬牛雞倘佯,它們也是喜歡河邊的,這里寬闊,有河,有河對面吹來的風,有樹有草有泥沙,有菜地和蟲子,除了孩子和早晚淋菜的,沒有多余的人。但為什么沒有屎呢?我們盯著地面看,看到了雞屎,是白的,稀的,像一泡口水,沒有意義。又看到了一小截,實在太小了,跟樟木蟲那么大,也沒意思。狗屎最臭,又是硬的,想想吧,狗啃骨頭,屎不硬才怪。最好是牛屎,一泡就夠了,熱氣騰騰的,又大又軟,不稀也不硬,一點都不臭,如果是干的,可以直接用手去拾,在我們的想象中,一泡牛屎基本上就等于一小片郁郁蔥蔥的青草,是草的濃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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