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一刻,我擁有了第一個娃娃開始,我便迷上了她。
小孩子在家里跑來跑去,從東房到西房,從南房到北房,不是毫無目地瞎跑。我趁他們不注意,東一耳朵西一耳朵,聽到過許多瑣碎的事情,拼在一起又構(gòu)成了我的傷心。一時滿足了好奇,卻好比偷腥,難免忐忑。
大姨給我買了一個娃娃,在我爭強好勝的虛榮心剛剛被暫時滿足的時候,聽說她之所以負債累累,是因為花了大錢在美國給兒子找學(xué)校。學(xué)校的名字我可記不住了,但知道在當(dāng)?shù)財?shù)一數(shù)二。我一直以為比起男孩她更喜歡女孩,她親口這么說過的,我一直信以為真……于是我真的傷了心,感覺被欺騙,而且是那么親近那么熱愛的人。
那天晚上又夢到自己哭,我跑到大姨懷里去,她卻躲開,我掉進海里,遺忘了所有游泳的技巧。醒來時枕頭濕了一片,我不理睬,任它自然風(fēng)干。
跑到陽臺上去看天空,沒有了葡萄藤的庇護,陽光變得那么刺眼,仿佛利劍,瞬間就穿透了我。
實在記不得是春夏秋冬,大姨終于走了。那時的成年人也如我一樣單純地以為移民是一條同往幸福生活的陽光大道,因此舉家上下無不歡慶。
只有沈北平并不看好,略帶憂慮地對宋麗佳說:“改革開放了,中國會發(fā)展起來的,現(xiàn)在出國不是良策,出國要趁早,要趁早才行??!”
但他還是存了一萬美金,是打死也不能動的,給沈瑤晶留學(xué)用。他們這一代人,從小見了太多的運動,聽天由命的生活使他們練就了這樣的居安思危。
畢竟這些離我還遙遠。
讓我無法容忍的只是,他們竟然管比薩叫比薩餅,管漢堡叫漢堡包。
有一次爸爸的汽車拿去修理,他騎自行車接我回家,不自覺就帶著我奔上了機動車道。我坐在他自行車的橫杠上,不言不語,任他騎去。他慌忙把車把向右掰,在下一個出口拐進非機動車道。他自言自語地說:“唉呦,一不小心,真危險!”
那語氣仿佛在教育我,仿佛從他的過失中能看到全人類的重大缺陷,我們所有人都應(yīng)該及時注意,及時改正。
我撅撅嘴,說:“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p>
周一升旗我們沒穿校服的被留下,借口千篇一律都是洗了沒干。
一個主任對記錄的老師說:“別信他們,全說謊呢!”
我才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說謊,只是誰也沒把它當(dāng)作一個謊來說,就像北京人見面問“吃了嗎”一樣,誰都明白其中的含意。
因此我對那個出語惡毒的主任十分不滿,當(dāng)時真想烏云密布,天崩地裂,從地底下冒出一頭大怪獸來把他叼走!就像奧特曼里那樣,不過沒人會來救他。如果我是導(dǎo)演,我就讓怪獸把他扔到半空,做自由落體運動,下落到一半高度時喊“咔”,說笨蛋,會不會演戲,掉得這么不真實,重來一遍!
“建一!”
我聽到樓下的叫喊,我聽不錯,是他。匆匆跑到陽臺,趴在鐵欄桿上,我的腦袋已經(jīng)高出欄桿,可以探到外面去了。那些違章建筑的小平房屋頂堆積著落葉也垃圾,圍墻上還豎了碎玻璃防盜。男孩們踢著球,在樓與樓之間的過道上奔跑??吹浇ㄒ?,讓我心情復(fù)雜而舒暢,也不去想他為什么會跑到我們院里來踢球。
“沈瑤晶!”他們看到我,又沖我叫喊和招手,“下來玩吧!”
我抿著嘴笑,搖了搖頭。
他們堅持說下來吧,下來吧!我還是搖頭。
建一說:“別叫她了?!比缓笠荒_把球踢飛得老遠。其他人呼啦一下都跑過去,好像被趕下水的鴨子。我站在陽臺上,靜止如雕像,如岸邊的野花,不被留戀。
我感覺像是瞬間被人扯了衣服示眾,羞愧不已,如坐針氈。我握緊打著卷兒的欄桿,暗暗發(fā)狠。葡萄藤葡萄藤,我突然那么渴望躲在你茂密的枝條背后,做你溫巢中頑劣而怪戾的小獸。我要這包容的愛,閉塞的愛,私守的愛,不會再妄想突破。我錯了,原來我不能接受任何的改變,否則我會感到異常彷徨不安、驚恐萬狀。
就像這樣,我站在陽臺上,感到非常非常委屈。
向建一借雜志,并不是真的想看。
他說他看完了就借給我。
一直到放學(xué)的時候,我看到小云拿著那本雜志回家。
后來小云她們玩游戲的時候,會破例加建一他們男生,這在以前是沒有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偷偷地改變,仿佛復(fù)蘇的早春。
放學(xué)看到拎著旱冰鞋的建一身邊跟著小蕓,心里就會有不快活的感覺。
小蕓問過我:“你是不是喜歡建一?”
我驕傲地說:“誰喜歡他呀!”
我做作地仰起頭,一時愚蠢的虛榮心占據(jù)全部身心。在其得到滿足的同時,我不知道我正在丟失著什么。小孩子涉世未深,卻早早地學(xué)會了撒謊和賣弄,以及莫名其妙的虛榮。并非人性本惡,而是心智還太過幼小的時候,突如其來品嘗到孤立、排擠、對抗甚至幼稚的勾心斗角,本能地學(xué)會自我保護,無師自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