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蕓上學(xué)的時候告訴我,建一帶她去滑旱冰。那里人特別多,建一認識好些人,跟他們打招呼,看得她眼花繚亂。她說她不會滑,建一就教她,特別耐心。他說他首先要教給她的,就是摔倒了怎么爬起來。他表情非常認真,認真得可愛。
當時她逗壞了,說:“你就不應(yīng)該讓我摔倒!”
小蕓眉飛色舞地描述過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聽得津津有味。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的聚精會神、目不轉(zhuǎn)睛。
還有始終如一的笑容。
有女生惡作劇摘了上面頂著毛毛的雜草,滿滿一大把攥在手里。然后悄然到我座位跟前,說這是建一給我的。
她們看在眼里。
我這樣想,興奮而羞怯。但依舊是驕傲地說:“我才不要!”
回頭,小蕓在一邊,默默地注視。我無意露出挑釁的神色,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朝她微笑。微笑,一個多么微妙又危險的表情。
我一直很喜歡一條黑色喇叭褲,褲腿釘著兩只碩大而鮮艷的蝴蝶,走路的時候兩對翅膀呼扇呼扇,活的一樣。
媽媽說真怯,要我把它剪掉。我不肯。我是如此喜愛這樣張揚而奢華的東西,要有觸目驚心、咄咄逼人的美。而且建一說,這個很好看。
夏天,我把褲腿從大腿位置給剪成兩截,蝴蝶翩翩落地。我把它當短褲來穿,緊身的,繃在大腿上和屁股上,幼稚的線條。
我不穿內(nèi)衣,有很多公主衫,彎腰時難免因領(lǐng)口過大而走光。買了帶小跟兒的塑料涼鞋,非常纖細,上學(xué)不敢穿。小蕓和建一一年四季都是旅游鞋,襪靿很高,打著對勾的牌子。在很多小朋友還穿白球鞋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開始排擠處理品和追逐時尚了。
六年級,松糕鞋還未普及的時候,我就穿著它四處招搖。小蕓用Hello Kitty的書包,和史努比的鉛筆袋,我就托大姨從美國帶了加菲貓的單肩背包。小蕓的姑姑在日本,她有非常精美的襪子,總是故意把褲腿卷起來,假裝天氣熱。建一開始往學(xué)校帶關(guān)于籃球和足球的雜志,全彩,照片很多,文字很少。我和小蕓用彩色的細繩編了手鏈,上面拴了叮叮當當?shù)男♀忚K,制作精良。建一左手一條,右手一條。
畢業(yè)照的時候,我和小蕓彼此摟著肩,笑容無邪。
照片背后,給對方題字:六年的友誼,一生的朋友。
童年消逝,云淡風(fēng)清。
沒有任何預(yù)兆地,我們搬離了這個以文化著稱的城區(qū),住進朝陽。一提朝陽區(qū),住在城里的人們第一印象就是偏遠、農(nóng)民、工地、建筑。明明頂著這樣大的不滿,我還是因為轉(zhuǎn)到朝陽上初中可以不寫那個暑假的作業(yè),興高采烈地搬過去了。
樓是新樓,坐落在上了年紀的大院中,鶴立雞群。因為不是商品房,沒有小區(qū)、綠化、人文、物業(yè)的概念,環(huán)境粗陋。有高大的樹木奇怪地插在樓群中間,一半枝上蓊蓊郁郁,一半枝上瘦骨嶙峋。這些樹跟那些紅磚小樓差不多高,從我們樓頂層望下去,仿佛打成一片,別有風(fēng)味。
房子不大,陽臺被雙層窗戶封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fēng)。窗臺很高,窗口很小,像是密封的箱子打上的洞,令人憋悶。但是對我來說還好,我無須過于寬大的空間。像小時候藏在沙發(fā)里一樣,極狹小的空間讓我感覺安全。房間被涂成粉紅色墻壁,白色鋁合金窗,木制家具,小熊圖案大地毯,明亮的全自動化魚缸??蛷d的白色皮沙發(fā)是我挑的,相當柔軟,仿佛能把人包裹在里面。
媽媽在我大腿上畫簡略的北京地圖,然后我大概知道海淀和朝陽中間還有東、西兩城區(qū)相隔。距離那么遙遠,好像異國他鄉(xiāng)。完全脫離了剛剛熟悉的世界,像是被蒸發(fā)的水滴,失去重量,無所適從。
我站在校長辦公室門外,爸爸在里面拼命地往校長腰包里塞贊助費。
長長走廊,地板堅硬。我透過寬敞的玻璃,凝望校園,自以為深沉。碧綠的爬墻虎布滿了正對面的教學(xué)樓,露出一排排黑洞洞的窗口,即使是白天,也似有鬼的影子。高大的樹木繁茂地把校園裝點起來,好像刻意在隱藏什么。
兩個女生身穿校服從我身邊走過,一個頭發(fā)零亂地扎在后面好像多年未洗,一個穿簡陋的塑料涼鞋露出沒有涂任何油彩的腳趾。
我不屑地用余光瞟過她們,好像輕蔑地看透了尚未到來的全部中學(xué)生活。
一目了然,徹頭徹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