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精裝書。在泛黃的藍綠色布封面上,有一個金線燙出的坐姿裸女像。她把左腿翹起搭在右腿上,右手按著左膝蓋,頭部下垂,頸的弧度優(yōu)美,但整個人體并不十分好看,而且有些造作的夸張和殘缺 左腳臃腫而大得出奇,右脛以下消失不見。很像畢伽索的速寫,卻是東方的比例。書腦已不知去向,還有些蟲蝕的斑駁痕跡,只隱約可見暗紅色的書名《日本詩集》。下面稍小的字,應該是“抒情詩社”吧,非常模糊不清。
這樣一本破舊的書,怎么會放在此刻燈前的書桌上呢?
都是因為陰天的元旦的緣故。
一年伊始。元旦應該是一早起床就有耀眼的陽光從百葉窗透進來才對,那樣會使人覺得這是一個美好的開始;再不然,索性像昨晚那樣,整夜因冷鋒滯留而下傾盆大雨也好,那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待在家里,花兩個小時看報紙,或一心做些家事。偏偏今早只滴了幾滴雨便收斂,變成了一個陰陰的陰天。陰陰的元旦上午,多叫人尷尬,做什么事情都不對勁;才會去了光華商場,逛地下室的舊書街。
老實說,我有點怕逛臺北的古書店。會不會偶然看見自己送給人家的書 當初題了名簽了日期很當一回事地送人的一本書,赫然雜陳于眼前一堆古書堆里呢?甚至若看見熟人的簽了名送別人的書,也夠令人沮喪嘆氣的。不過,此類事容或有之,也未必那么湊巧就讓人碰上吧?
從靠近鐵路的那一頭石階走下去,只隨便在頭一家瀏覽一下,便走到靠里的第二家。背后有個男人的聲音在對那個老板娘說:“開張了?書這么多。恭喜恭喜!”恭喜?該不會因為今天是元旦的緣故吧。我們到現在還不作興在元旦互道恭喜,恭喜聲和鞭炮聲是要留到舊歷年才一起響亮起來的;那么,一定是因為這角落一個古書店開張,才說那聲“恭喜恭喜”嘍。果然,書很零亂,顯然還沒有來得及整理安排好,是匆忙開張的樣子,不過,就算整理安排好了,古書店的新開張也不可能太顯眼,不會像百貨公司服飾店那樣引人注目,看起來跟開業(yè)很久的古書店有什么差別嗎?
書不少,又那么零亂,幾乎很困難讓視線停留在哪一本書上。許是因為這個藍綠色的封面比較特殊,我一下子就看到它。人總是先注意比較特殊的,不是嗎?書皮破損,所以起初根本沒有想到會是一本什么樣的書。從那一堆的最上層撿起來,翻開封面,才看到《日本詩集》四個字;再翻過幾頁,才曉得原來是一本日本的現代詩集。站著讀了幾首。沒有太大的印象,只知道是某一群詩人的作品選集,每人只有三五首。那時候并無意買這本書;隨便翻翻看看,只因為它已經在自己手里頭罷了。
后來有些好奇,想知道是多古老的一本書,便翻看最后一頁。是昭和八年六月十日印行的,應該是四十五年以前的書,幾乎有半個世紀了呢。出版的地方是大阪的“巧人社”。四十五年前印刷這本詩集的“巧人社”,不知道現在如何了?它不像“巖波文庫”、“筑摩書房”那樣有名,也可能是我自己孤陋寡聞,所以沒聽說過;總之,這出版社多數恐怕已經不存在了吧。
這本書如何輾轉到這個新開張的古書店里,現在又在我手上呢?封底有一排褪色的橫寫鋼筆字跡:“2605.5.25. 建成堂 ”,又有很花稍的英文字寫著“G.B ”。二六 五,大概是日本紀元,應合公元一九四五年。建成堂是賣這本書的店名吧,不知是在日本的書店呢?還是臺灣的?三十二年前買這本書的人也不知是日本人還是臺灣人?G?B后面那幾個字應是姓氏,可惜看不清楚。底下另有歪歪斜斜不美觀的毛筆字跡“鄭錦明”。猜想很可能是這本書的第二個主人,他應該是一個懂日文,喜歡詩的中國人。然后呢?然后,現在它在我手里。這中間也許經過幾次轉讓,或許經由論斤買賣的收購破爛舊書報的人,才來到這個光華商場。我不要去想那么多問題??墒?,它落在我手中,竟是一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