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的火車車廂像他這一生宿命的、注定的,不論發(fā)生了多少隨機組合不同遭遇的故事,那必然的——如果它是一部看似流水賬其實刻意剪接過了的電影——ending鏡頭。最后一個畫面。強曝光成版畫般的瀝青人臉,拉得長長的影子,昏黃的煤氣燈,車廂里的橫的縱的座椅或扶桿的消失點縱深。陰慘的,像蒙克的畫面。但不是定格。畫面仍在搖晃著(持攝影機的手不穩(wěn)地晃動),時間仍在流動,但那是最后一個畫面。
那大約是在一九七○年代,他和他那群日后成為陌路的青春同伴,在那煙霧彌漫的夜車里晃搖著。他們的臉孔帶著一種無知的猙獰,或是對抗這種生命何其漫長兇險而自己何其單薄孱弱的不祥預感,強自打氣的模糊笑意。他們穿著高校生制服(完全仿日式高校的黑色高領外套),叼著煙,喝啤酒,配一人一只沾鹽的水煮白雞蛋,如此悠悠晃晃隨那巨大鐵皮車體穿過最深沉的黑夜。那種緩行列車的動力猶是燒煤球,火車頭會有列車工人一鏟一鏟將煤球扔進烏黑生鐵的爐膛烈焰里。他們在那串聯(lián)成列的密閉空間里給搖晃折騰一整夜,清晨下車后,唇上短胡茬處會結兩塊黑不溜秋的鼻涕冰塊,車廂空氣里全飄浮著煤煙渣子!
他們一伙人總是搭最末一班夜車從光州出發(fā),天亮時就到漢城或是釜山。在其中一人領路下(永遠不是他),趕在朝會前,在校門口堵人,一群醉醺醺眼帶血絲晃了一晚上硬板靠背座椅而胸縮腰斜的癆病鬼,像從夜河對岸偷渡來的幽靈,圍著對方落單小貓兩三只,一頓死揍。打完了,再用回程票疲乏欲死地搖晃回光州。
那個搖晃的畫框。畫外音。哐當哐當火車本身在那種慢速運動中撞擊著自身金屬關節(jié)的異常溫柔的聲音。那種寬軌慢車,慢速到對向軌道有車來,即像松解鏈條骨頭散垮地“乞”長嘆氣剎車停下,乃至于時光悠悠似乎他們在那車廂里胡子蔓長身體抽高。車廂里總靜默地散坐著那些底層人。那些韓國人。許多年后,回想著在那昏暗氤氳、穢臭不堪的車廂里,那些似乎作為夢境背景各自陰慘縮睡在座椅上的“底層人”,究竟是哪些人?拎著雞鴨的老婦?疲憊的馬路工?流浪漢?妓女?竟無一各自可辨識身份之外形,僅就是一集體的、憂悒不幸如影子般的填滿在他們周圍座位里的,“底層人”。
那個印象像溶劑蝕進了他的一生。他永遠在“經(jīng)過”。置身其中,隱約感受一種背景的不幸或冤怨之氣,卻又將心思放在更小一撮人其實毫無意義等時間流去的期待里。即使現(xiàn)在,他常從獨自一人的旅店房間驚醒,仍為時空錯置地幻覺著自己在一緩慢、有著孤寂金屬節(jié)奏,且款款搖晃的火車車廂之中而想不清楚自己是在生命的哪一段,“我這是在哪兒???”
他記得在那無數(shù)個慢車穿行黑暗曠野,所有人全昏睡著像冥河渡船上的無助鬼魂的夜晚,其中一次他們遇到了一個和他們一般醉醺醺的中年人(真難得?。羌一锿耆珱]被這群小鬼兇神惡煞的氣勢唬住,主動和他們攀談,話匣子一開便停不下來。他一眼就認出他們?nèi)皇琼n國人,他告訴他們他因為酒后失手殺了自己的妹妹一家(包括妹夫、妹妹的公公婆婆,還有一個小女孩),所以正被通緝中。他記得那個男人在描述這些事件時,帶著一種酒醉者說話前言不搭后語無法將邏輯串起的朦朧感,他們似乎也沒把他說的話當真。主要是那家伙看起來也不像帶著槍支或刀刃之類的狠角色,他們完全沒有一種對前輩的畏敬懼怕(比他們更是地獄無從赦救的罪人),反而有一種客途遇投緣陌生人、幾句攀談便結為知交的亢奮和熱情。
他記得那家伙談起他們的國度,眼神突然變得柔和濡濕,仿佛充滿憧憬:“啊,那可是個奇妙的國家,可惜我被通緝出不了海關,不然哪,此生能去一趟中國,死也瞑目了?!?/p>
那時他們哪知他指的是大陸或臺灣,那從來不是他們這群少年理解或感興趣的國度。但他們爭相拍胸脯,好像他們在那個自己其實從未去過的地方無比熟稔,“沒問題,只要哪一天我們想個辦法把你弄出去,到了那里,你放心,所有事情我們?nèi)帜悖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