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并沒有怨恨你的意思，雖然說什么對不起沒用，但你能說聲什么對不起，我已經很滿足了，事情都過去兩年多了，但我還是很難過，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希望你忘掉一切。李唐說著這話，突然羞愧至極地低下了頭，因為他突然想到昨天發(fā)生的一切：讓她冒充女朋友去鄉(xiāng)下騙吃騙喝賺眼淚，還再次和這個女人做了愛。這可都是剛剛發(fā)生過的事，老年癡呆癥也未必現(xiàn)在就忘了。

高麗果然痛苦地笑了起來，說，忘掉？是啊，你可以隨時忘掉，忘掉我，甚至也可以忘掉你搞了兩年的什么愛情。我真的希望你不要說這種話，不要勸什么人忘掉，我甚至希望你說你喜歡說的那句話“我也沒辦法”或“我不知道”，但你叫我忘掉，是不是你現(xiàn)在已經忘掉昨天的那些了呢？

李唐把腦袋偏過去，看著水面，水面上不時劃過一只水螅，他的目光追隨著那只早已不在的水螅，說，沒有，昨天都是真的，包括我對你所說的那一切，可能是個瞬間感觸吧，誰他媽知道呢，但確實是真的，就在當時當?shù)?，無比真實。

對，這才像你，高麗突然聲音落了下去，說，即便你這樣，可能我喜歡你的也就是這個吧，你知道嗎？

知道，李唐說，不，不知道，也不是，我搞不清楚，我也喜歡你，比如……

別說了，高麗打斷他，說，兩年了，你知道嗎，我確實努力叫自己把你忘掉，把你的一切都刪除，像刪除QQ、電話號碼一樣，我甚至把電腦網線都拔了，抑制自己上網找你的欲望，哪怕看看你新寫了什么東西也好啊，但我沒有，我嚴格地按照自己對自己的命令那樣做了，到后來，我也確實認為自己把你忘了，起碼漸漸恢復，心情不再像兩年前與你斷掉時那么糟糕。

可是，她又提高了聲音，去年，你知道嗎，去年春天，我在單位上班，下雨了，氣溫降了，就像那年在這里一樣，那一年你給我買了那么件夾克，紅色的，大紅的，上面印著玄武湖的圖案和文字，你記得嗎？

記得，但我不記得是紅色的了。李唐如實相告。

沒關系，不記得是紅色有什么關系，我對你太了解了，真的沒關系，你連我這人都忘了，要記得那破夾克是紅色的干嗎！說到這里，激動的高麗停了下來喘起了粗氣。喘了很久。可以看得出來，她在努力地使自己平靜下來。她本來希望自己一直能像李唐早晨起床時看到她時的那樣，可惜她仍然沒有做到。

也許她的努力起了效，過了好一會兒，高麗語調平滑地問，你怎么不說話？

你說，我聽。李唐繼續(xù)偏著腦袋看湖面，看起來倒也像側耳傾聽。

剛才說到那夾克了，說到去年春天下雨了是吧，你知道嗎，他怕我凍著，跑到報社給我送衣服，你知道送的是哪件嗎？

紅夾克。李唐說的時候還是感到自己渾身被震了一下，就好像他們的船下此時正有一條大名鼎鼎的玄武湖水怪拱背而過。

高麗再也沒忍住，哭了起來，但她是壓抑地在哭，似乎她的哭聲一大，就會被她的丈夫聽見，從而被他知道了一切，從而殘忍地傷害了那么一位關愛著她的好男人好丈夫。

李唐體會到了她的難過，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摟住她，安慰一番。他將手臂懸在空中，許久，終于還是落了下去，將她向自己懷中抱了抱。她沒有反對，看起來這時候她確實需要有個懷抱供她一吐心中的負疚和悔恨。而在這世上，除了他李唐，就沒有任何一個懷抱可以容納她的這一切了。

后來，高麗擦干眼淚繼續(xù)說，此時她已不以質問的目光逼視李唐，而是和李唐的目光平行，向著前方的水面看去。她說，后來，那件事情不久后，單位組織向西北災區(qū)捐款捐物，我把那件紅夾克捐了，他還說好好的一件衣服捐了可惜，說是我穿著特別好看，叫我換一件捐，他越說我越難過，可我連在他面前哭的權利都沒有了……

高麗更加悲傷地哭了起來。

李唐趕緊輕輕拍著她的脊背，說，也好也好，捐了好。

下船上岸后，二人就再也沒有手拉手，他們回復到第一天在火車站時的那種謙虛客套。此時已是午飯時間，他們就在車站附近的一家飯館簡單地吃了點。然后向車站走去。李唐想起兩年前，他曾經像現(xiàn)在這樣三次攜著她的手經過這條奔赴車站的路。而現(xiàn)在，他只能像個民工那樣扛著行李箱跟在腳步匆匆的她身后。他準確地意識到，此一別即將是永別。雖然在這兩年里，他從來沒指望會和她再見，早已把兩年前最后一次送走高麗算作永別，但此番別有新意，而且從湖心所談來看，高麗的目的就是想通過此行徹底了結二人的關系。把未完成的完成（去鄉(xiāng)下），把經歷的重溫一遍（做愛和劃船），別無遺憾，死可瞑目。而且三天的發(fā)展也一如經典男女故事的全過程：第一天，相遇相識，有所感覺；第二天，熱戀，做愛；第三天，爭吵，分手。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她對他一次完美的報復。這對李唐來說也未嘗不是正確的，從此以后他或許可以不再對她懷有任何負疚感，不對她的丈夫繼續(xù)抱有罪惡感。而這負疚感和罪惡感最終能像灰塵一樣抖落在地，又取決于高麗，正是她此行的意義所衍生的。也就是說，唯有高麗徹底從兩年前的事里走出來，輕松了，他李唐才能相應地獲得這一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