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次的所謂“永別”中,高麗在大庭廣眾之下哭得不成樣子,那倒不是她當時業(yè)已意識到了“永別”,而是她不愿意離開李唐。李唐當時受之感染,幾天的吃喝一起、同床共枕,一個鮮活地女人就這么突然從他的身邊消失,他的家將再次迎來冷寂和了無生趣,確實讓人受不了,心也因此空落落的,之前兩次他已領(lǐng)受其苦,所以他也大流其淚。二人那次正所謂揮淚而別,正所謂“兒女共沾巾”。兩年來,李唐每想到和高麗的那次在他看來的“永別”情景無不暗暗動容。雖然當時他們并不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不再有第四第五次,但他們在分別時的表現(xiàn)正暗合了只有生離死別才有的劇烈情緒。不如此,怎哭成那樣呢?至于明明不知道是“永別”而流下了永別的淚水,其原因是什么?李唐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只能感慨這正是老天的安排。這么說,說李唐兩年間連高麗這個人都忘了是完全不公的,起碼他還想到個“永別”問題。當然,他之所以樂此不疲地把兩年前最后一次分別,也就是第三次分別算作永別,其原因大致還是自我解脫,好輕裝上陣,集中優(yōu)勢力量追求那個小姑娘。
大概也正源于對上次分別的“永別”定論是對另一場戀愛的障礙清除工作,動機不純,所以那個“永別”被兩年后的此番別離擊得粉碎,顯露出了其低劣的質(zhì)地和矯妄的本色。這一遭才是永別。李唐傷感地想著這些,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想哭,但哭不出來,居然達到了欲哭無淚的境界。他進而想到,真正的悲傷大概就是欲哭無淚吧。他望著身邊的高麗,突然發(fā)現(xiàn),她在這兩年里還是有變化的,比如她以前愛穿休閑裝,現(xiàn)在真的是一副職業(yè)女性的打扮。她的眉毛以前也未經(jīng)如此修飾,不僅用眉筆描繪,且將寬闊、散亂的部分給拔了。候車大廳里燈火輝煌,離別的情緒有如煙霧在燈管之間縈回。李唐多么想拉一拉高麗的手,此外他已別無他求。正在他猶豫的時候,閘門大開,開始檢票了。
李唐和高麗一起通過了檢票口,他買了站臺票,他要把她送上火車。在混亂之中,他如愿以償?shù)乩×烁啕惖氖?。然后是十指交叉,緊緊相握。他們就這么一語不發(fā)地走向車廂,這段路途說它漫長和短暫均可成立。在車廂門口,高麗停了下來,他也隨之停了下來。前者給了他一個淺笑,里面包含著多少內(nèi)容,真是罄竹難書。李唐將那個旅行箱交給了她,并幫她向上提了提,好像這樣就能防止它在車廂過道里在她到達座位之前就下滑到地面。高麗并沒有急著上車,她打開旅行箱,取出一個包裹給了他。包裹很嚴實,看不出里面是什么。料是早已準備好的東西。雖然李唐很好奇,想看個究竟,但這點好奇心比之所謂永別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說,你上車吧。
她點了點頭,一瞬間淚如雨下。
李唐抬手想用手掌替她擦一擦,這一動作也正好袒露了自己的懷抱,高麗撲了進來,將他死死抱住。李唐感覺到她的眼淚滴在自己頸窩里,剛開始是熱的,轉(zhuǎn)眼就冰冷地向胸口或后背方向滑去。他始終沒哭。前面已說過,李唐認為,欲哭無淚才是大悲傷,才是真正的永別,所以他沒想到哭,所以哭不出來,恰恰相反,他只感到眼睛又澀又疼,像快瞎了那樣。
高麗終于上了火車,李唐跟隨著車廂中的她在車下行走,車窗之間的板塊和一些站著往行李架上塞行李的乘客不斷切割二人膠結(jié)在一起的視線,但很快他們又互相找到了對方,續(xù)上了。揮手、微笑,李唐僅能如此表現(xiàn)。車內(nèi)人也無非多一個流淚。她大把大把地流淚的,但因為不想錯過最后一眼,所以又不斷地想把眼淚擦干,越擦越多,以至于她焦躁不安起來。在李唐看來,到最后,她甚至想離開自己的座位按原路返回,跳下火車,再次撲進他的懷里。但此時車門已關(guān),一聲響笛,火車隆隆開動了。
李唐沒有跟著火車奔跑,現(xiàn)在也沒有人愿意跟著火車跑,跟著火車跑的是鐵道游擊隊。他只是在火車剛剛開動的那幾秒種相應(yīng)地隨著它同行了幾十步,然后就被火車無情地拋棄在空蕩蕩的站臺。
因為失落,李唐走出車站時的神態(tài)顯得憔悴而疲憊。像瘸子一樣走路。不過也不像瘸子,如果是瘸子,只有一條腿可能在地上拖著,而李唐拖著的是兩條腿。兩條腿都瘸的瘸子當然是坐輪椅了,即便是一條腿的瘸子也不會像李唐這樣行走艱難,他們往往因為殘疾而行動麻利,一顛一顛早就走出車站而消失掉了。李唐這樣走,滑稽古怪,看起來簡直就是個慣于搞惡作劇的家伙,似乎他是故意要在經(jīng)過的身后留下一條軌跡似的,此外別無原因。
出了車站,他才打開高麗臨行給他的那個包裹。當然,他沒有急著撕扯,而是找了半天想找到高麗的封口,也就是它的開口。他此時覺得珍惜這些牛皮紙,使它保持完整形態(tài)是必要的。找到了,打開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