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寓居安亭的時候,讀書授學之余,常愛觀察地理與民生,籌劃方策,然后上書。在這水網(wǎng)密布的江南城域,淤塞和淹澇是常事。歷年來,開鑿無數(shù)新河,又貫通無數(shù)舊渠,事實上都不過是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將地貌改得面目全非,還不如原先尚可聽其自然,卻也改不回去了。震川先生早就窺出癥結(jié),癥結(jié)就在一條中江,即吳淞江。在他的《與縣令書》中這樣寫道:“吳淞江為太湖出水大道,水之徑流也。江之南北岸二百五十里間,支流數(shù)百,引以灌溉”……然后歷數(shù)分辨水道的經(jīng)緯脈絡(luò),得出結(jié)論:“非開吳淞江不可”!不知他的《與縣令書》有無向上提交,一個老童生的建言獻策,能得多少注意呢?震川先生離開足五年之后,應(yīng)天巡撫海瑞下令疏浚吳淞江,與震川先生治水的理勢不謀而合,證明先生格物致知,不可小視。
上年夏季,海瑞任命南直隸巡撫,駐扎蘇州。海瑞的剛直廉正坊間多有傳聞,最著名的是背一口棺材上朝,然后奏疏,指稱皇上種種罪名,罵得個狗頭噴血?;噬线€算自持,到底沒有當廷發(fā)作,翻過年頭就讓錦衣衛(wèi)將他拘到東廠大獄,刑部判了絞刑。海瑞自忖沒有活路,只是等死,一等等了十個月,等到有一日,獄卒為他設(shè)酒菜,便知到了上路的時刻。不料,獄卒拱手道喜說:換了新皇上,稱他為“忠臣”,海瑞這才知道年號已為“隆慶”。丁卯年出獄,己巳年便是正四品官,三年內(nèi)歷任尚寶書丞,大理寺右寺丞、左寺丞,南京通政司右通政,直至應(yīng)天巡撫。天下頌揚的清名,一旦到了眼面前,卻是令人著慌的。如此的耿介,多少有些不通人情,甚而至于乖僻。據(jù)傳替母親做大壽,只買兩斤肉。話說到此處,已不像褒獎,倒近似詆毀了。也因此,蘇松一帶的富戶頗為不安。不知由誰起頭,紛紛將朱門漆黑,笙歌夜宴全偃息了。果然,海大人到任后,先就拿華亭徐家作伐。論起來,華亭徐對海瑞有恩,當年刑部判他絞刑,遲遲不執(zhí)行斬首,全憑徐大人壓著,換過代來,才有他今天。其時卻全不論這些,逼著徐家退田。這一著是殺雞給猴看,凡有產(chǎn)有業(yè)人家無一不膽寒。就在這一年,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方廉告老還鄉(xiāng),從南京回新城,途經(jīng)上海。嘉靖三十二年,方大人曾在松江做知府,率眾筑上海城,抵御倭寇侵擾,保衛(wèi)海上安寧,就是他!知道方大人將從任上回家鄉(xiāng),幾家大戶便商議作迎送。前面說過,上海著名的園子,一是彭家的愉園;二是申家天香園。論資排輩,當是彭家,彭老太爺從刑部尚書任上退身,長子彭應(yīng)瑞因主持漕糧儲運有功,升任四川右布政使;但論園子的意境,天香園卻要勝一籌。愉園于老太爺還鄉(xiāng)時修葺,距今已七八年過去,那幾具奇石雖有古拙名聲,可是城中風氣卻是日新月異,彭老太爺難免就守舊了,而天香園則旖旎得多。于是,眾人議定,請彭老太爺出面,申家天香園設(shè)宴。此時,時未開春,園子里還肅殺著,申明世遣人遍城收集冬蘭。冬蘭花期在秋蘭之后,革蘭之前,但芬香漫長,自秋蘭之前,至革蘭之后,均綿綿不絕,可應(yīng)“天香”二字。冬蘭產(chǎn)于兩湖,本地極少見,倘有的話,價格也極昂貴。到這時就不計較銀子了,能有就屬不易。與此同時,闔家上下不論主仆,女眷們一并動手,用各色綾羅扎花朵,綴在枝頭。正忙得熱火朝天,卻有新消息,方大人不經(jīng)上海過了,從大運河直接下新城。想必聽說了這邊在大張旗鼓,生怕惹出事端,于是趁早避開。這一頭撲了個空,也算是得一個警示,從此收斂許多。
開春季節(jié),疏浚吳淞江的政令張布了。先是募資,大戶人家全都十分踴躍。一是飽受水道淤塞之苦,其實歷年零打碎敲治理所募的銀子集起來已相當可觀,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倒不如爽性動個大干戈;二也是為消除新巡撫的成見,結(jié)好的用心。所以,募資這一項很快完成。再接著募工,凡大戶人家都應(yīng)承了勞役,這就劃去一半,另一半由各家各戶分攤,可說是全城出動,人心所向。開工第一日,海大人親自上陣,挖了第一鍬土。人山人海中,不曉得哪一個才是應(yīng)天巡撫,有人說是長條身子,有人說是矮瘦個子,有說是白臉,有說是黑臉,爭執(zhí)中,已悄然退場,到底不知是怎么樣的。
工程著實浩大,顯見得下了大決心。沿江數(shù)十里全是挖泥抬泥的人,把個吳淞江兜底地通了一遍,清出的泥沙足夠堆壘兩岸堤壩。就這么一邊通一邊壘,直到入黃浦的江口,就地造一座閘橋,退潮時開閘放水,漲潮江水倒灌時閉閘攔沙。閘橋南岸又造一座金龍四大王廟。金龍四大王俗身是南宋錢塘金龍山人,排行第四,蒙古人進江南,金龍老四率兵抗擊,終不抵事,宋室滅亡時投水殉節(jié)。一百年后,朱元璋起兵,在黃河邊被圍,忽然天降一員大將,河水立刻倒流,元兵潰散四逃,天將自報家門為錢塘金龍老四,于是,朱元璋便追封為水神。自此,從吳淞江進上海的船只必要等退潮開閘才可通行,萬舸云集,金龍四大王廟周邊形成集市,人們稱大王集,十分的繁榮壯觀,又成一處勝景。相映之下,各家的園子都偃了聲色,岑寂下來。
這一日的夜里,月亮大好,申明世興起,想去園子里走走。沒怎么驚動,只著一人掌燈,出門過橋,來到天香園。園子里靜謐著,卻又像什么都在出聲說話。池子明晃晃的,連荷葉的影都透亮,猶如蟬翼;柳條里藏著晶片,一閃一閃;水榭、畫舫、亭臺、樓閣,凸起在天幕前,一拱一檐都鍍了銀。那積翠崗竟是墨綠的,樹和草不像長在崗上,倒像是涌出地皮,再淌下來。四面都有香氣撲來,是桃子熟透的沁甜,荷花的清新,各種草的無名的氣味,還有一絲綽約的苦澀,就像藥草,但不是藥草那樣一味的苦,而是有回甘——原來是數(shù)月前覓來的冬蘭,早已經(jīng)花謝葉殘,卻余香未消。
這園子活生生的,無論草木磚石都動靜起伏,氣息涌動。眼下雖是沉寂著,但不過是暫時收斂起來,不定什么時候,再會噴薄而出。申明世回想造園子的時候,十二年過去,他已臨中年。這期間,母親歿了,卻添了兒孫,就像這園子,一季花草接一季花草。那吳淞江疏浚后,淹和淤即可遏制,好比上古時候,大禹治水,水陸分野,天地清明,稱得上堯舜之德。只是那海大人的秉性偏頗了些,仇富心忒重,倘沒有富戶,疏浚的資財從哪里出?年年的稅賦從哪里出?據(jù)說,如今南直隸衙門內(nèi),公文紙不僅正反面都用,還必須頂格書寫,不可有半行空格。已經(jīng)不是清簡,而是慳吝。
明世走在園子里,月光如水,命人滅了燈,因那螢火蟲似的一豆,反襯出四周的暗。由海巡撫的行事想起許多做官時的同僚,形貌各色。人說京官難做,果不其然,那奏折上去,皇上的批奏只三個字:知道了??蛇@“知道”不是那“知道”,寬嚴松緊各不相同,情形事理,此是此,彼是彼。因此,批和沒批一個樣。眼見得同僚中人形容枯槁萎縮,全是讓“知道了”三個字給煎熬的。又應(yīng)了一句話:高處不勝寒!還是在家自在啊!
申明世走過桃林,再折頭向西北去,那園子眼看要到盡頭,不料繞石屏一轉(zhuǎn),竹林分開兩爿,留出一條小徑,就知道進了原先儒世的園子。沿小徑走去,漸漸開闊,露出萬竹村齋的輪廓。樓閣已經(jīng)頹圮,竹根蔓延,將地基拱起,屋傾墻歪,碎磚瓦一片。廢墟旁卻有一座新嶄嶄的竹棚,就是柯海的墨廠。申明世聽人說起過,目睹還是第一回,只見棚里有百盞千盞油燈,百縷千縷青煙。氤氳中,有一人向他走來,滿臉堆笑。原來是長子柯海,著一身短衣,猛一看,以為是仆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