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妯娌(2)

天香 作者:王安憶


 

女兒家的屋子,多少有一些嬌媚。帳上垂下一串香包,是用五色的碎綾子縫成;枕頭上繡的是鳳仙花;盛香粉的瓷缸是景德鎮(zhèn)的官窯,上面描著胖丫頭抱鯉魚;針線匣子是黑底刻金的福建漆盒;又有一個黃楊木小八扇屏,每一扇上是八仙中的一仙,正面是陽刻,背面是陰刻……都是當官的爹爹給買的,單有銀子還不行,還要有走南闖北的世面。東西是不少,可也見不出多少寵愛的心意,而是敷衍似的,因為顯得雜。款式和款式不相稱,顏色和顏色也不怎么配。就像那坐在屋里的妹妹,馬上要做新人了,臉上卻沒什么喜氣。從小就是萎黃的面色,神情瑟縮,大了以后,這委頓變成了乖戾,倒有幾分像小桃。可小桃在農戶長大,自有一些天然的嫵媚,妹妹卻是一落地便屈抑著,天長日久,再也舒展不開了。這一家上下都嫌棄她,是看她生母的面子,才和她應付著。再挑剔的人,都挑不出二姨娘一個“不”字,也正是這婦德,拘束了妹妹的性子。如今,要去別人家里,難免再拘束一層,都無所措手足。所以,妹妹不愿嫁也不全是使性子,至少有一半是懼怕。小綢和鎮(zhèn)海媳婦進去時,她正坐在桌子前做針線,針腳都是亂的,做不好,一氣,拿起剪子就鉸。剪子鈍了,鉸不透,就用手扯,扯又扯不斷,咬牙瞪眼。小綢上去就將剪子和衣料奪下來,說:這要是個人,你與它斗氣還斗得過,可只是個物件,不白白生氣了嘛!妹妹松了手,全身的勁都泄了似的,臉上要哭出來的樣子。二姨娘嘆氣道:轉眼間就是人家的人了,這脾氣還不改,怎么不吃虧呢?鎮(zhèn)海媳婦說:二娘別嚇唬她了,誰能任意欺負誰?妹妹又不是沒有娘家的人!妹妹聽了這話,兩包眼淚就下來了:我還能有脾氣?我連氣都快沒了,都是讓她嚇唬的,從小到大,這最后的兩天,更加緊了嚇唬,嚇死我才好!鎮(zhèn)海媳婦趕緊上前掩住慪氣人的嘴:喜期就要到了,不可以胡說!二姨娘說:這些話我都聽慣了,越不能說的她越要說!鎮(zhèn)海媳婦勸道:你做娘的,是她第一個可放縱的人。小綢在旁補一句:新姑爺是她第二個可放縱的人!這話說得挺俏皮,妹妹的哭泣停了一下,再續(xù)上,就有點佯裝的意思了。小綢的話,讓臨出閣的人對婚姻生出些微的向往。

吵過了,哭過了,妹妹安靜下來。二姨娘扯出一段新綾子,兩個嫂嫂幫著裁了新樣子,穿上針線,姑嫂三人一起縫起來。二姨娘出去讓人做點心待客,屋子里有一時的岑寂,聽那黃鸝在外屋又宛轉一聲。這兩個和那一個本來是無話的,如今也想不出可說的,但有一種同情漸漸生出,使這沉默不那么難堪了。偶爾,她們會交換幾句針線的經驗,說說天氣。這兩個談論阿昉和丫頭的蠶事,阿潛的刁鉆舌頭;妹妹只是聽,一個沒出閣的人,還沒有積攢起自己的生活。做女兒其實和做客人差不多,夫家才是真正的家,所以叫“于歸”嘛!撫慰過妹妹,嘗了二姨娘的蒸糕和豆子羹,妯娌倆告辭出來。三重閣背后,遠遠的九峰并立,巍峨壯麗,閣向東西伸展開,左右翼上,兩座楠木樓顯得小巧而精致。兩人的目光不禁在東樓的瓦頂流連一時,不約而同想到:那樓里的人在做什么呢?

園子里,小綢看見過閔女兒,一左一右擁著兩個花團錦簇的包裹,曉得里面是她的雙胞胎,心里冷笑:嫌我不生兒子,如今不還是女兒?再去娶呀!這會兒,兩個花包裹就又浮現(xiàn)出來,攜包裹的人,細細的身子,花蕊似的一株,卻已經做母親了。

人們礙小綢的面子,不好太與閔女兒搭腔。小綢現(xiàn)在與鎮(zhèn)海媳婦好,這里就還有鎮(zhèn)海媳婦的面子。那閔女兒一個人坐在柳蔭里,將花包裹各放一個籃子,籃子和籃子并排在腳跟前,舉一束柳條在上方扇著,趕蠅子和小咬。有一回,小綢進園子,見人們在樹底下圍成一團,不知在看什么,其中也有鎮(zhèn)海家的。小綢走過去說:看什么稀奇呢!人們沒防備小綢也來,唬一跳似的,鎮(zhèn)海媳婦都有點窘,但還鎮(zhèn)定著,說:真有個稀奇,趕緊來看!原來,圍繞著看雙胞胎襁褓上的繡花。小綢瞥一眼,只見襁褓上各繡一只小鴨子,浮在水上,旁邊有一株蓮蓬。鴨子和蓮蓬突起在大紅緞面上,就像是活的,水呢,竟有波光,一閃。小綢回過頭,拉著丫頭說:背書去!轉眼間走遠。人們只得悻悻地散開了,留下閔女兒自己,守著兩個柳條籃。

事實上,閔女兒的繡藝已經在申府上不脛而走,獨小綢不知道罷了。妹妹的嫁妝里就有她的一幅帳屏,鴛鴦戲水。那對對夫妻鳥,突起在緞面,不像按圖繡上去,而是活生生嵌進去。仔細地看,看出來,那羽翎尾翼,無論紅黃藍綠青紫,每一色里都有深淺疊加過渡,因此栩栩如生。尤其是鴛鴦的眼睛,居然熠熠而有神氣。就這樣,妹妹將閔女兒的繡品帶到夫家,申府外頭也有了名聲。

柯海雖然回家,但一頭扎在墨廠,忙著熏煙,與那趙墨工有無窮的話要說。閔女兒從早到晚與他不得照面,雖然有雙胞胎,但只知吃和睡,閔女兒還是一個人,依然是與繡繃做伴。一線線辟分,一針針上下,看著一片片葉,一朵朵花,浮出綾子的面,就像閔女兒要說未說的話。無論這家的主還是仆,凡開口央她繡的活計,她全應承,妹妹的帳屏就是二姨娘的托付。也因此,閔女兒在申家漸漸有了人緣,是一針一針繡出來的。這些,都需避著小綢。小綢不知道,鎮(zhèn)海媳婦全知道。她知道小綢傷得有多重,也知道閔女兒是無辜;她親眼見過小綢的璇璣圖,又目睹柯海建墨廠,那墨廠其實是與小綢通款曲,因小綢有墨,所以柯海也可憐!這三個可憐人,各和各都是咫尺天涯,都孤寂得慌。鎮(zhèn)海媳婦想:要小綢理柯海萬萬不能了,那么小綢與閔女兒呢?小綢決意不理柯海,閔女兒或許就無礙了。鎮(zhèn)海媳婦就此生出一個念頭,讓閔女兒替小綢繡一件東西。

背了小綢,鎮(zhèn)海媳婦就上了東楠木樓。閔女兒見是鎮(zhèn)海媳婦來,不由慌了神,站起來帶倒椅子,倒茶失手澆了客人的裙子,抹桌子又將茶盅掃到地上碎個八瓣。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二奶奶替大奶奶來向她問罪了。鎮(zhèn)海媳婦按住她的手,讓她領去看雙胞娃娃。娃娃倆正睡著,臉通紅,頸項里全是汗。鎮(zhèn)海媳婦一看,六月的天,還捂著兩床被,趕緊揭去一層,又推開半扇窗。閔女兒疑惑道:會不會受寒?鎮(zhèn)海媳婦就教她:熱也能傷風呢!看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就要當兩個孩子的娘??戳穗p胞胎又去繃上看繡活,湖藍色的綾面,繡的黃和白的雛菊,一問,原來是給小桃姨娘繡的裙子,鎮(zhèn)海媳婦就說:怎么不替你姐姐繡一條?閔女兒霎時間紅了臉,停一時,說:不敢。鎮(zhèn)海媳婦說:有什么不敢的?繡成了,我代你交到她手上。閔女兒低頭說了聲“好”,再不出聲。鎮(zhèn)海媳婦說:大家子里人多嘴雜,千萬不要聽信人家攛掇!你姐姐生氣,是在理上,當然你并沒有錯,可你年紀小,又是晚到,就要敬在前面??撮h女兒的頭發(fā),黑亮厚密里埋著半截銀簪子,簪子頂上墜一顆小圓珠,不由嘆了口氣:大伯不是在外訪山問水,就是忙于制墨,終究還是你們姐妹做伴!說罷起身告辭,廳堂里駐了腳步,將向門的那副對子念了兩遍,覺著有些意思?;厝ツ罱o鎮(zhèn)海聽,鎮(zhèn)海沉吟一會兒,說,那上句“點點楊花入硯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寫的就是大哥與大嫂,可惜下句“雙雙燕子飛簾幕,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卻不是他倆了。

二三個月的光景,閔女兒果真將一件繡活交到鎮(zhèn)海媳婦手中,展開看,是丫頭穿的棉袍,繡著各色鳥雀,黃的,翠的,金紅的,雪青的,鳥雀和鳥雀間是絲蘿,卷曲的須沿斜門襟襻到領口,正好左右分開,各頂一個小紅果子,綴在領上,十分喜人。鎮(zhèn)海媳婦說:單是描一遍也要這些天工夫,難道沒睡覺嗎?閔女兒說:睡是睡了,只是把桃姨娘的活兒耽擱了。鎮(zhèn)海媳婦看出閔女兒向小綢求好的心,小綢會如何對閔女兒,心中卻沒有底。她說:我先代你姐姐謝過你,回去吧!閔女兒轉身走了,睡在帳子里的阿潛卻看見繡袍,爬過來一把抓起,要往里鉆。阿潛已過周歲,本來是愛好吃的,如今又從中生出另一件愛好,就是好看,凡穿著鮮麗,就一定湊上身去,親熱一番。鎮(zhèn)海媳婦趕緊將繡袍挪開,他卻緊纏著,不得已,往身上比了比,算是穿過了,這才罷休。然后,鎮(zhèn)海媳婦便攜了阿昉與阿潛,往小綢那里去了。

丫頭正在寫字,寫的是歐陽詢體的楷書,身子坐得直直的,目不旁視。聽見有人來,并不回頭,兀自運筆,分外嫻雅。那兩個小的,一邊一個看姐姐寫字,鎮(zhèn)海媳婦便將繡袍展開在小綢面前。小綢眼睛一亮,剛要伸手來接,陡地又收回,眼睛移開了。鎮(zhèn)海媳婦將繡袍跟著移過去,她伸手攔開,說:你別和稀泥!鎮(zhèn)海媳婦說:我和稀泥,你呢,非要弄個清濁兩分,分得成嗎?小綢負氣說:分不成就分不成,又不是盤古,要開天地!鎮(zhèn)海媳婦說:這不結了?小綢說:結什么結了?鎮(zhèn)海媳婦說:結了一盤醬!鎮(zhèn)海媳婦原本不是個胡攪蠻纏的人,可對小綢就不同了,就使得上性子。小綢也惟獨奈何她不得,只好笑起來:什么呀,亂七八糟的!鎮(zhèn)海媳婦勝這一個回合,緩下來:就糊涂里說吧,都是自家姐妹。小綢回敬道:那就讓鎮(zhèn)海也替你納個姐妹來,加倍的人多勢眾!鎮(zhèn)海媳婦略有些變臉,卻還撐著:我倒愿意他納一個!小綢就說:人家心里只有你一個,怎么肯?鎮(zhèn)海媳婦沉了一沉,說:我只告訴你一個,可別往外傳!小綢見她正色,就收起調笑:有話快說,什么時候瞎傳過什么了?鎮(zhèn)海媳婦瞥一眼案子上寫字看字的孩子們,放低了聲氣。

你難道看不出來?他如今凡事都淡泊得很。小綢說:鎮(zhèn)海從來與他哥哥不同,不喜歡熱鬧,一心只在讀書。鎮(zhèn)海媳婦說:可是,你到底有沒有見他入秋闈?小綢扳指頭算了算:甲子年老太太歿了,自然沒有心思;丁卯年你生阿潛,鬧出偌大的動靜,叫人家怎么去應考?鎮(zhèn)海媳婦說:那你等庚午年吧,看他去不去!小綢說:考不考也算不上什么,他哥哥倒是少年舉人,如何呢?再說咱們公公,都中了狀元,在京師做官,回來后再也不想去!鎮(zhèn)海又更比他們脫俗——鎮(zhèn)海媳婦截住她話頭:我要說的就是這個!什么呢?小綢還是納悶。鎮(zhèn)海媳婦再壓低點聲:他如今極愛往一個去處。什么去處?小綢問。蓮庵!鎮(zhèn)海媳婦說出這兩個字來。蓮庵?小綢更納悶。她想起老太太生病那年修的青蓮庵,權住了一個瘋和尚。只進去過一回,是做老太太的水陸道場,還以為早就廢了呢!鎮(zhèn)海媳婦告訴小綢,那鎮(zhèn)海也不知何時何事何機緣,與瘋和尚結識了,起先還只是偶爾去一趟,這一二年里,越來越走得勤,近日,竟開始吃花齋,就是隔三岔五地吃素,要知道——鎮(zhèn)海媳婦說,咱們家并不是認真信佛,那庵子也不過是老太太得病,一時興起修的,和尚呢,其實是半個乞討,所以留他差不多就是行善——小綢只是點頭。鎮(zhèn)海媳婦接著說:念經拜菩薩,大多是愚癡,有口無心的;倘若正經讀過書的人,或者不信,一旦信上了就不是小事,移性也未可知!小綢不禁也發(fā)起愁來:這才叫信邪呢!鎮(zhèn)海媳婦趕緊掩住小綢的嘴:不能說,一語成讖!小綢往自己嘴上掌了兩下,恨聲道:這兄弟兩個打散了勻一下才好,一個太俗,一個太清。鎮(zhèn)海媳婦惘然道:還是俗些好啊,看得見,摸得著,即便結仇,也是身邊人!小綢也感到一陣凄楚。兩人不說話,低頭看了那百鳥朝鳳的小繡袍,滿眼的熱鬧,幾乎聽得見聲聲啁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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