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幾日后?天宮?蟠桃園

“我去了花果山了?！弊舷颊f。

“哦。怎么樣，好不好玩？”孫悟空說，臉上卻無一點(diǎn)兒笑容。

“我什么都看見了?！?/p>

“哦?！?/p>

“你為什么騙我？”

“你說我騙你，那我就是騙你好了?！睂O悟空說。

“我以后不會來這兒了?！?/p>

“很好啊?！?/p>

“你真的喜歡這種生活，一個人待在園子里，和樹說話？”

“怎么也比以前強(qiáng)?！?/p>

“當(dāng)年你和天界廝殺，又為的什么？”

“我以為……有些事是可以靠力量來改變的，后來才發(fā)覺，反抗不過是徒增痛苦，于是受封做了神仙。”

“可在神仙眼里，你卻是妖?！?/p>

“神仙……妖，區(qū)別在何處呢？”

“……神仙是沒有妖那么多惡心貪欲的?！?/p>

“真的么？神不貪，為何容不得一點(diǎn)兒對其不敬？神不惡，為何要將地上千萬生靈命運(yùn)，握于手中？”

“……”

“我為什么要做神仙？因?yàn)槲蚁?，那樣至少自己的命運(yùn)，不用握在他人之手。”孫悟空的聲音高了起來。

“可是那些地上的妖精，你拋棄了他們。”

“是我一開始就錯了，妖精從來不需要人去拯救，你想把他們變成人，結(jié)果就會害了他們?！?/p>

“我不懂你說的?！?/p>

“現(xiàn)在我只想救我自己?！睂O悟空說，他臉上透出了怪異的笑容。

“我曾以為你和那些神佛不一樣?！?/p>

“曾經(jīng)是不一樣的。”

“現(xiàn)在你和他們沒什么不同了，你們會在云霧里面無表情、毫無目的地飄來飄去，我曾羨慕你有靈魂，可現(xiàn)在，你卻為了當(dāng)神仙，把它丟了。”紫霞冷笑著說。

“這樣便可以沒有痛苦了?！睂O悟空說，他用頭去撞身邊的樹，“你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來越感不到痛了，這真是一件美妙的事。“

“痛苦是什么？你那么怕它？”

孫悟空忽然目露兇光，他一把揪住紫霞，惡狠狠地說：“當(dāng)你夢見自己是一只松鼠的時候，在那大森林里，深夜，你有沒有聽到過那種號叫，當(dāng)看見自己的腿被撕下來時的號叫！”

“你在說什么？放開我！”紫霞驚恐地叫。

“你害怕了？那你有沒有聽見過一種咔嚓咔嚓的聲音，那是你的天敵在啃著骨頭，它嘴里的東西還沒有死，你還能聽見它在掙扎，而下一個被嚼的，就可能是你！這種聲音在夜里會滲進(jìn)你的夢里，你居然還能做個關(guān)于來年的美夢？你隨時都會沒有明天的！”

“放開我，你的樣子好嚇人！”

“你在樹上，一刻也不敢睡死，隨時注意著不尋常的聲響，你會擔(dān)心，一睜眼的時候會看見一張血盆大口，你的身體隨時都準(zhǔn)備彈起來逃命或搏斗，每一個晚上都那么的長。直到天邊的微光照到你的眼皮上，你會想謝天謝地你又多活了一個晚上，為了你又賺到的一天，在這個白天你要盡情地蹦跳、狂叫，把所有能找到的吃的塞進(jìn)嘴里，但是夜晚很快又來了，你甚至還來不及找到一個朋友。你會想你受夠了！但是你卻不能不活著，你恐懼著生，卻又恐懼著死，你不知道你每天為什么這樣活著，哦……現(xiàn)在你知道了，我為什么要做神仙！”孫悟空一口氣說完這么多，如釋重負(fù)地放手，把紫霞丟下。

“……可是，你已經(jīng)神通廣大……”

“沒有用的！在我小時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打贏對面樹上那只常搶我吃的，還打我的公猴，當(dāng)我終于能打贏他時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老了，但我還是狠狠痛扁了他一頓，因?yàn)檫@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等我打敗了族里所有猴子當(dāng)上了猴王，我發(fā)現(xiàn)我每天的任務(wù)就是站在樹梢上觀察老虎、熊、豹子的蹤跡，然后大喊一聲……你知道被一只豹子在后頭追時的感受嗎？我跑得氣都快斷了……咳、咳……”孫悟空掐住自己的脖子，一副難受的樣子，“見鬼，我以為我早忘了這些的……”

“接著說啊，我很想聽。”紫霞抓住孫悟空的衣裳一個勁兒搖。

“……于是我就去海外學(xué)本領(lǐng)，我學(xué)會了七十二般變化，我問師父我是不是從此可以不害怕了，那個老渾蛋就一直搖頭笑，笑得我直想揍他?；貋砗笪野l(fā)現(xiàn)真的再沒有東西可以傷害我了，我高興得要發(fā)瘋了，可是好景不長，那一天……”

孫悟空忽然不說了，他的眼直盯著前方，紫霞看見那里面有一種奇怪的光，像恐怖，又像憤恨。

“為什么……為什么這個世界上要有神仙？為什么天下萬物的生死都要由他們掌管！”孫悟空咬牙道。

“因?yàn)槭篱g萬物都是他們造的?。俊?/p>

“可我不是！我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生我者天地，誰也沒資格管俺老孫生死，管他是閻王老子還是玉皇大帝！”

“所以……所以你就砸爛了地府？”

“哼哼哼哼……”孫悟空冷笑起來，那笑聲倒好像在哭一般，“我勾銷了生死簿，還把所有九幽十類皆除了名，從此天下靈長，皆長生不死，世間一片生機(jī)，我以為從此無憂無慮了，沒想到……”

“什么？”

“原來像這樣神仙沒法管的東西全都有個名字，叫做——妖！”

紫霞心中不由一震，平日聽神仙談妖，只以為是作惡多端的怪物，不想原來是這個意思。

孫悟空接著說：“神仙原來是容不得世上有能自主自命的靈物的……”

他說到這兒停住了，想一想轉(zhuǎn)身便要走。

紫霞一把拉住他：“后來……便是那百年的神妖之戰(zhàn)？天庭殺不了你，所以才封你做了神仙？可是那些妖眾……”

“你也看見了，天庭雖答應(yīng)不再殺他們，可是花果山早毀于戰(zhàn)火，再無寸草，現(xiàn)在那里，不過是個人間地獄罷了?！?/p>

“你就這樣不管他們了？”

“我做了一件錯事——使他們長生不老。我救不了他們，你也該看見花果山上空的那些怪鳥?！?/p>

“……”

“如果老孫再斗下去，我想最終有一天我也是一樣……”

紫霞低頭沉默不言，再抬頭時，孫悟空卻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