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家庭簡史或瑞士手表(3)

美手 作者:熊正良


我見過我媽做姑娘時的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有點泛黃,我媽在照片里像個樸素的女學生,梳著齊耳短發(fā),一件短短的中式褂子,袖子也是短短的,露著一小截圓滾滾的手臂;下面是一條深色大擺裙,裙褶挺括括的,裙子下面是白襪子和圓口黑布鞋。臉形有點像桃子,渾圓飽滿,眼睛和笑容都是干干凈凈的。笑也是淺笑,抿著嘴唇,不露一點牙齒。而我爸怎么說也不可能有一絲學生氣,他是學徒出身,見人點頭哈腰,畢恭畢敬,雖然不粗鄙,但俗氣卻是在骨子里的,就像從腌菜缸里拿出來的白菜早已不是白菜一樣。就是這樣兩個人,由于我外公一句話,便成了夫妻。但從另一張照片來看,這也沒什么不可以,--照片也是黃黃的,上面的三個人是他們和我姐姐,我爸穿的是灰色中山裝,頭發(fā)抹得油光光的,完全是個舊時小職員的作派;我媽則比較時髦,頭發(fā)燙了點波浪,穿了旗袍,叉開過了膝蓋。旗袍上有小碎花,質(zhì)地像是絲綢,有些發(fā)亮。他們的表情比較一致,都帶著一點笑意,只是我爸稍稍有點拘謹,似乎還是脫不掉自卑;我媽卻很自然,她正在哺乳期,懷里抱著孩子,笑意像波光一樣在眉眼里閃動,又甜蜜又柔媚,一看就是個剛做了母親的少婦,居然沒有一點學生氣了。

我媽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神情。記事以后,我只見她一天到晚忙進忙出,打扮上則完全是一副婦女干部的樣子,梳著齊耳短發(fā),喜歡穿雙排扣的灰色列寧裝。而實際上,她只是個工人文化宮的圖書管理員。她的甜蜜和柔媚,還有滋潤和風韻,只在那張多年以前的舊照片里。

我外公把家當敗完了,他就死了,一只手還在摸牌,身子卻往桌底下溜,溜下去便再也起不來,翹了辮子。翹辮子是我們這里的說法,翹了辮子就是死了。他來人世一趟似乎就是為了敗他們唐家,而且趕在新中國成立之前把唐家敗了個精光。他的時間掐得真準。他是神還是鬼,是救了唐家還是敗了唐家,真是不好說。所以后來我媽戴高帽子也是走走過場,無非說她是破落資本家的女兒。

我爸的問題要復雜一些。關(guān)于“三反五反”和“老虎”,我不大清楚,我只知道“老虎”是貪污分子,因為我爸在東門鹽業(yè)公司當經(jīng)理,就成了東門鹽業(yè)公司的“大老虎”。辦案人員要李“大老虎”把吃進去的東西都吐出來,李“大老虎”說:“我冤枉啊,我沒有貪污啊,怎么敢貪污呢?”辦案人員便拿出雷霆手段,給他帶上手銬和腳鐐,關(guān)進一間黑屋子里。關(guān)了多少天他忘了,人家再問他時,他便又是眼淚又是鼻涕,承認了,帶人家回老家去取贓物。老家不遠,過了東河大橋往東再走三十幾里就到了。有三個人押著他,滿眼都是開得很燦爛的油菜花,他邁著兩條腫脹的腿,看著泱泱黃花,想起當年我奶奶鉆進油菜地里找一塊銀元的情景,不由得鼻子一陣陣發(fā)酸。那三個人催他快走,他唉唉地嘆著氣說:“走不動呀,近鄉(xiāng)情怯呀?!比思艺f這時候你還掉什么文?他說:“不是掉文,實在是怕見老娘??!”他邊走邊掉淚,懇求說,“我一定老老實實把東西交給你們,但我也想請你們給我一點薄面,在我老娘面前對稍微我客氣些,不要呼喝,我怕嚇著她老人家?!蹦侨齻€人同意了,快到我們老家時,他們把手槍放進槍套里,用衣服遮住。我爸很感激,千恩萬謝,差點要趴下去給人家磕頭,被人家攔住了。人家說李德民你干什么?你少來舊社會那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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