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克萊爾說,“我跟他通過好幾次電話。年輕人嘛,我總感覺要改掉他們的一個逗號,就好像要割掉他們的命根子一樣?!?/p>
說到這里,兩人交換了一個無奈的苦笑。勒格朗轉(zhuǎn)動扶手椅,目光停留在釘在墻上的一幅照片上--那是他和一位作家的合影,這位作家最近剛剛?cè)ナ馈?/p>
“事實上,”他說,“巴黎的作家跟鴿子一樣多,您能把一只鴿子與另一只區(qū)分開來嗎?”他盯著克萊爾深邃的黑眸,“知道嗎,有一天我將不得不把您裁掉,您沒有我們出版社的精神,總是讓我消沉、沮喪。”
克萊爾絲毫不理會老板的威脅,張口問道:“您還有別的活兒派給我嗎?”
勒格朗伸開兩條長腿,將一摞文件上的一個紅色檔案袋遞給克萊爾??巳R爾看都不看,就把它裝進了書包。
“一點兒都不想看看那里面是什么嗎?不過這次您倒真的會喜歡,那是您吵著鬧著向我推薦的理療師的書。告訴你,這本書我最多印兩千冊,這個數(shù)目他也該滿意了?!?/p>
與勒格朗談到現(xiàn)在,克萊爾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謝謝,您一定不會后悔的,他可是那個領域的專家?!彼呎f邊站起身。勒格朗快步上前要去為她開門,同時向她俯下身子,低聲問道:“最近好嗎?”“很好。”克萊爾沒有停下腳步。
勒格朗稍稍猶豫了一下,最終略顯局促地問她:“快放假了,有什么計劃嗎?”不等對方回答,他便故作歡快地補充說:“知道嗎,您真的很有運氣,可以在任何地方工作,只要把稿子往箱子里一塞,再帶上筆記本電腦,嗨!去海邊啦!”
克萊爾硬生生地回了一句:“我校好后給您打電話?!?/p>
克萊爾在附近的街區(qū)兜著圈兒。她先在漢娜街上一家小店里試了一條短裙,短裙穿在身上丑得要命。最終,她決定去博物館?!拔以诓┪镳^里能平靜下來。”她喜歡對自己說話,有點兒自我煽動的意味。她最愛去的博物館是集美和盧浮宮,不過在去年一次不愉快的經(jīng)歷之后,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涉足這兩個地方了。
克萊爾接觸繪畫藝術的時間不算早,但她深深驚異于繪畫題材的豐富廣博和博物館的莊嚴氣派。曾經(jīng)有一天,一個她很喜歡的男人帶她去看安格爾的畫展,不幸的是,她卻在展廳里和他走丟了。
今天,這里來了一大群中國游客,克萊爾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能把中國人和日本人區(qū)分開來,這讓她覺得很有意思。此時,石田的樣子又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這個男人在她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克萊爾不反對自己的日常生活稍微有些改變,但卻很害怕它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巨變。而且,可以肯定,石田的生活中一定有不為人知的陰影地帶。
她的視線被一對意大利游客吸引了,他們一邊走,一邊用一臺迷你攝像機攝下一幅幅油畫,鏡頭從契馬布埃推移到戈佐利,直到導游對他們大喊不要拍為止。為什么他們連看都不看,卻要把這些畫拍攝下來呢?人們喜歡把畫面儲藏起來,認為這樣就算擁有了它們,這才是最重要的。克萊爾一邊想,一邊站起身來,走到安吉利科的《圣母的冠冕》前,久久凝視著這幅名畫。很快,她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聲音、動作,還有她的世俗生活。她進入了這幅油畫的世界,就好像一個孩子走進一間裝滿奇珍異寶的殿堂,被珍寶的光芒灼痛了眼睛。她的目光流連在圣徒和天使們安寧平和的面容之間,她的思維沉浸在一片片暗淡的藍色和粉色里面,仿佛在虹彩的世界里享受溫暖舒適的沐浴。
克萊爾的生活就是這樣,永遠徘徊在危險幻象的邊緣。對繪畫藝術產(chǎn)生興趣之后,她生吞活剝地閱讀圣徒的事跡,直到去年冬天一個陰郁的上午,她認為是跳出書本、直面真實畫作的時候了,便來到盧浮宮的意大利廳。她站在藝術大師們的名畫面前,想要檢驗自己的學習成果,試試自己能否辨認出畫中的圣徒和他們各自的標志性特色,能否分辨一幅幅畫作的藝術手法,遠景表現(xiàn)的是哪里的景色、沒影點[1] 在哪里……結(jié)果,她什么都分辨不清,什么都認不出來,這讓她情緒失控,幾近瘋狂。最終,這個自學者詛咒著逃離了令她惡心、使她不安的博物館。這就是那次不愉快的經(jīng)歷,在此之后,克萊爾意識到自己有些矯枉過正了,便合上藝術書籍和宗教信經(jīng),決心“讓它們上一邊歇著去”。今天上午,面對安吉里科的粉畫天使,克萊爾感到喚回了自己對藝術的感覺,這讓她很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