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點都不現(xiàn)實,有時我甚至覺得,你是不是有點太瘋狂?!钡咸乩锵Pχf。
“放心吧,我可沒瘋,只是把很多事都看淡罷了。比如說,我一般不把大家都會做的事放在心上,但對他們沒有說出來的話倒挺感興趣。”
“呵呵,我也是這么想?!钡咸乩锵7珠_交叉著的雙腿,心想她能毫不掩飾地說出心中所想,這是多么可貴的優(yōu)點。
兩天之后,克萊爾也踏上了歸途。她坐在火車上,回想與姐姐安娜分別的情景。兩人在站臺上話別時,彼此目光交織在一起,眼神相互訴說著共同的感覺--她們的關(guān)系不能只靠老父老母來維系。在很長一段旅途中,克萊爾藏在太陽鏡后面默默流淚。好不容易收住淚水,她開始瀏覽一本文學(xué)雜志。雜志上介紹的是假期后即將上市的新書,她像貪吃的人面對誘人的美食一樣,津津有味地閱讀著“今年將會走紅”的作品選段。
快到家了,克萊爾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她預(yù)感到,一定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一些顛覆性的變故將要徹底摧毀她的安寧。她突然十分害怕走進院子、走上臺階、走進家門。她磨蹭著停下腳步看樓下新開的餐館門外的菜單。終于,她邁步進了公寓門廳,一顆心仿佛懸到了嗓子眼,可是沒聽見或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的情況。
那天晚上,克萊爾夢見自己順著一條渾濁的灰色河流泅游而上,羅塞蒂劃著獨木舟在后面追,他仍舊穿著那件格子襯衫,一邊劃槳,一邊聲嘶力竭地唱道:“嗨,小寶貝,我們來趕路,今天別憂愁,煩惱在明天……”這是她自己小時候聽過的歌,在夢里卻從羅塞蒂的嘴里唱出。正當(dāng)他快要追上來的時候,克萊爾被院子里的聲響吵醒了。她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聽見許多陌生人的吵嚷聲、對講機尖銳的呼救聲、樓梯上人來人往的腳步聲,還有哭聲……哭聲是庫爾圖瓦太太的!克萊爾一把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像在意大利式劇院的樓座一樣,探出腦袋向下看。只見院子里燈火通明,十幾名消防員團團圍住地上一塊模糊的人形身影,克萊爾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引得人們紛紛抬起頭,驚駭?shù)乜粗?,生怕看到第二起悲劇的發(fā)生。短短幾秒鐘后,兩名消防員趕到了克萊爾身邊。
“他是自殺的嗎?”克萊爾問道。
“目前還不清楚。您認識他嗎?”
濃郁的咖啡香味在庫爾圖瓦家里飄蕩,克萊爾敏銳地感覺到,這里肯定有什么變化了。庫爾圖瓦太太從廚房里迎了出來,一身睡衣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看到克萊爾,她激動得聲音都顫抖起來:
“啊!克萊爾!多么悲慘的不幸啊!實在太可怕了!”老太太走到離女鄰居很近的地方,收住了腳步,因為在庫爾圖瓦太太和克萊爾之間是不會有擁抱的。
“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克萊爾問道,與此同時,黑人女子已經(jīng)給她端來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捌鋵嵨乙膊惶宄钡铰犚娫鹤永锏膭屿o,這才發(fā)現(xiàn)……”“在這之前您什么都沒聽見?他家有沒有別人?”“應(yīng)該沒有吧,我睡得很淺,樓上要是有什么異常的聲音,我會聽見的呀……”“他什么時候回來的?”克萊爾打斷了她?!澳霭l(fā)后的第二天。他向我要過鑰匙包,我告訴他在您那里?!薄澳撬麊栠^您我去哪兒了嗎?”“唔,好像沒有。”庫爾圖瓦太太的臉部皺成一團,每當(dāng)她在記憶中費力地搜尋什么時,便會露出這副滑稽的表情。“他這段時間都做了些什么?”克萊爾鍥而不舍地追問。
“早晨出門,晚上回家,沒什么特別的,時不時會有音樂聲從他家傳來?!?/p>
“有人來找過他嗎?”
“我不是一直都待在家里,不過應(yīng)該沒有。”庫爾圖瓦太太布滿皺紋的老臉上一臉痛苦的表情,搞得克萊爾都不太忍心繼續(xù)問下去。
“那另外一個人呢,您看到過他嗎?”克萊爾沖羅塞蒂家的方向揚了揚下巴。
“看到過,看到過!”老太太的聲音突然顯得有些亢奮,因為這一段記憶還算清晰,“那天我跟法杜在陽臺上喝茶--法杜,那是星期幾來著?星期一?星期二?無所謂。他沖我打了個招呼,您知道嗎?熟稔得就好像我們一起養(yǎng)過豬或者羊似的……我沒有理他。然后,他盯著石田先生家看了好長時間。我搞不清石田那時在不在家,總之,羅塞蒂沒有一點兒遮遮掩掩的意思?!?/p>
房門上貼著一張便利貼,是安托萬用來提醒自己別忘記帶露西去文化宮注冊和看牙醫(yī)??巳R爾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下樓去,仿佛身后有怪獸在追似的。安托萬的公寓、他傻里傻氣的圍裙,還有門上的便利貼都讓她感到窒息。她走上喧鬧的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成為她眼中模糊的風(fēng)景。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迪特里希的床和佩爾戈萊西的《圣母悼歌》,此時此刻,這個男人肌膚散發(fā)出的麝香香水味突然變得如此珍貴,孤單的女子迫不及待地向心中的那塊樂土奔去。
出乎克萊爾的意料,露易絲竟然接電話了。聽?冒牌的德菲因· 塞里格如同機場女播音員般的聲音,克萊爾不禁怒火中燒,血往上涌,她緊緊攥住手中的電話,以免自己沖動地把它給摔出去砸了。
“讓他接電話。”她冷冰冰地說。一陣窸窸窣窣的薄紗摩挲聲從電話那頭傳來,仿佛對方是一株綴滿薄薄葉片的大樹。接著是一陣竊竊私語的聲音。“喂?!笔橇_塞蒂低沉的聲音?!拔冶仨氁娔幻妫⒖??!笨巳R爾的語氣執(zhí)著、堅定。
看見遠處羅塞蒂的身影,克萊爾不安地打了個寒戰(zhàn)。這家伙面對死亡竟然如此漠然,像是個迷失道德感的壞男孩。他也發(fā)現(xiàn)了她,立刻邁著長而有力的雙腿向她走來,也許是出于職業(yè)習(xí)慣,他邊走邊環(huán)顧四周??巳R爾想起另一個羅塞蒂--十九世紀的畫家羅塞蒂,他是個偏執(zhí)狂,還有妄想癥,等到臨近去世時,他已經(jīng)完全神經(jīng)錯亂了。畫家羅塞蒂筆下的女士們都是一頭紅棕色的長發(fā),厚厚的嘴唇,兩眼間距很寬,身形豐腴,打扮得略微有些滑稽。這一點兒都不像露易絲,強盜羅塞蒂臂彎里的露易絲苗條瘦削,仿佛一片輕盈柔滑的羽毛。
羅塞蒂在克萊爾身邊坐了下來,他的呼吸粗重,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兩人就這樣沉默了幾分鐘,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混雜了各種味道,有點刺鼻,又有點酸,盡管是充滿了男性的生氣,但令克萊爾難以忍受。克萊爾已然可以想象,露易絲是怎樣沉迷于這個男人的懷抱之中。她自己與他亦是偶然遇見,今日一別,此生應(yīng)當(dāng)再無交會的機緣。
“露易絲還好嗎?”克萊爾用腳尖玩弄著一只小昆蟲,不冷不熱地問道?!巴玫??!绷_塞蒂仍然沒有看她一眼。“留神啊,她可是個奢侈的女人,永遠都不會知足。為了保住青春,阻止衰老,她會讓你去做各種不可能辦到的事??傆幸惶?,您會被她逼瘋。然后,您就會扇她耳光,像之前的所有男人對她做的那樣,再然后,您會繼續(xù)扇她耳光,永遠都不會停。接著,她就會跑到鏡子前面照啊照,覺得自己真是充滿了活力與魅力。怎么樣,您不覺得這一切夠悲愴的,像電影腳本一樣嗎?”對露易絲的恨意使克萊爾這段道白的最后幾個音激動得顫抖,克萊爾最為痛恨的是這個女人拋棄了自己唯一的女兒,克萊爾很喜歡的小露西。
“露易絲挺喜歡你的。”羅塞蒂對克萊爾如此激烈的言辭沒有心理準(zhǔn)備,顯然也不太適應(yīng)?!笆锼懒??!笨巳R爾頭暈得厲害,仿佛周六的游泳課上被要求跳入冰冷大水池的小孩子?!拔抑溃绷_塞蒂嘆了口氣,“對您來說,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局。石田是個卑鄙的渾蛋,十年前他殺了我妻子。當(dāng)年,我妻子知道了我的……活動,便想要偷偷助我一臂之力。她很漂亮,又那么勇敢,他怎么能把槍口對準(zhǔn)她,將子彈射向她的臉?!?/p>
克萊爾花了好幾秒鐘才調(diào)整好自己的思緒。
“昨天到家之后,我一直沒有拉開窗簾,因為不想知道他有沒有回來,或許我也是想告訴他,我們之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吧??晌覀兩踔翛]有開始,又何謂結(jié)束呢?您知道,當(dāng)人們說兩人之間開始了,指的是什么。”關(guān)于這一點,克萊爾自己是明白的,她繼續(xù)說道,“可是,兩個人一定要真正交會,才能擦出火花嗎?如果真的愛一個人,是不是只需要對方存在在那里,而不一定占有他,甚至可以不和他說話?”這些字句從克萊爾的嘴里講出,又飄進羅塞蒂的右耳,后者仿佛懺悔室里的神父,隔著柵欄傾聽年輕女子的心聲。克萊爾向四周看了看,繼續(xù)她的傾訴:“是跟相伴當(dāng)下的愛人好好相處,還是沉湎于對昨日舊情的回憶,每個人都可能遇到這樣的抉擇。我就經(jīng)常陷入這種兩難的境地,現(xiàn)在我累了,受夠了。而您,那么看重經(jīng)歷,應(yīng)該很享受這一刻吧。從今以后,我要嘗試正常的生活,我想這是值得的……對了,您為什么沒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