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上山采蘼蕪(3)

碎花蔭里拾漢唐 作者:秦弋天


沈園。頹圮的墻。墻的顏色微微泛黃,恰若被世人冷落的一段往事。墻上用青石鑲嵌著鐫刻的那兩首千古絕唱: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沈園中有一小片水潭,我便倚著橋上的欄桿看那水中倒影的一顰一笑。我想,應(yīng)該有人同我一樣,千年前,當無數(shù)漣漪沉醉清風輕輕泛起的時候,會攪斷他幾十載的悠悠春夢。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游《沈園二首》

沈園再也不是原來的池臺了嗎?千年前有人輕問。而今,我在一千年后站在沈園的小橋上,又該去問誰?

陸游與唐婉的故事,宛然便是《上山采蘼蕪》的今生。

唐婉是陸游的表妹,在她年少時,陸家以一只精美的家傳鳳釵作信物,為兩人約為婚姻。婚后兩人日日纏綿,情投意合,如膠似漆。陸游的母親怕唐婉耽誤陸游男兒功名,百般催逼,執(zhí)意要陸游休掉唐婉。

在那個“三綱五?!钡哪甏?,有違母命不啻于違背天命。孝字當頭,陸游只得寫下休書,卻又悄悄另筑別院金屋藏嬌安置唐婉。

無奈兩人頻繁的相會被陸游的母親發(fā)覺,她為陸游另娶了一王姓女子為妻。唐婉心灰意冷,不久之后改嫁紹興名士趙士程。

看來陸游的母親和焦仲卿的母親一樣是個占有欲極強的女人,容不得別的女人在她面前霸占她的兒子一生一世。

釵頭鳳銜住的天造地設(shè)的姻緣至此隔斷。

陸、唐兩人終于在短暫的年華交錯后踏上各自的歸途,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他們一直以為,上世緣分今世已盡。

直到七年后,他們在沈園再會的那一剎。

那一剎,雖是七年,恍如隔世。

一片春愁待酒澆……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再見她時,他已身負功名榮歸故里。在這飛紅萬點凝結(jié)成如海深愁的一個暮春,又與她,那個七年未曾忘卻的凄婉,在這鶯歌燕舞的沈園相見。

她依舊那樣明艷,絕世的容顏若水。她的身邊也有了另一個男人。

他竟意外地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當年她被無奈的一紙休書逐出家門時,他的心不早已碎成一瓣瓣了嗎?今日卻又為何比那日更加撕心裂肺呢?

他癡,他狂,他毅然地拿起筆,在墻上潑墨揮灑。寫的什么?七載的風霜離愁。他冷笑,笑這七載的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他知道,有一個人定會看見,定會和淚看見。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當唐婉回眸看見那首詞,渴望沉寂的記憶驀地涌上心頭。壓抑,抑制。但她終無法控制自己噴薄而出的感情。除了提筆而和,道盡自己七載的心腹話語,斷腸情愁,她已無力再做其他。他生未卜此生休矣,她只得夜倚欄桿,任憑淚珠輕輕滑落。

終是西風撩人醉,拂卻斑斑淚。當西風將她臉上的淚痕輕輕拭干,她只得咽淚裝歡,瞞,瞞,瞞。她在瞞誰?趙士程?那個對她百般呵護卻終也走不入她心的男人。務(wù)觀?他已再結(jié)鸞儔,況七載未曾相見,瞞他又有何用?

當她提筆了結(jié)那首詞的時候,她驀然驚悟,瞞的竟是自己!瞞那個始終無法與舊情一刀兩斷的自己!

莫,莫,莫。三個冰冷徹骨的字揉碎了唐婉本就沉綴不堪的心。七載,山盟海誓不絕于耳,一封錦書又為何如此難托?

曾經(jīng)踏歌而行,共讀晨色,臨風而舞,對酒當歌。而今,筆依舊紙依舊,他卻已翩然而去。

她終于明白,自己心中不曾忘卻的那個男人,不過是一個空空的影子罷了。七載了,憾事已鑄成,就算舊情未了,又能如何呢?她冷笑,笑自己這七載無謂的春夢。但她終究離不了那影子,隨著它一點點消逝了。

鳳頭金釵銜住的宛若一場夢,前世今生,煙消云散……

一切塵埃落定。四十載后,又一個暮春。他再次站在那傷心橋上,看著腳下冷冷的碧波,似乎依舊蕩漾著舊時佳人的倩影。愁緒便隨著那碧波飄零,化作遠方淺淺的煙霧……

幾年后,他的生命也同這萬般愁緒一樣,淡淡地散逸了……

《上山采蘼蕪》與《釵頭鳳》都是故人歌。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離合悲歡,聚散有數(shù)。聚時歡聚,散時好散。

下次再見到那個男人,記得告訴他:我采我的蘼蕪,你行你的路。聚是弱水三千取一瓢,散是馬前潑水再難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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