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羅 素
羅素(1872—1970),二十世紀英國哲學家、數(shù)學家、邏輯學家、歷史學家,也是上世紀西方最著名、影響最大的學者和和平主義社會活動家之一,羅素也被認為是與弗雷格、維特根斯坦和懷特海一同創(chuàng)建了分析哲學。他與懷特海合著的《數(shù)學原理》對邏輯學、數(shù)學、集合論、語言學和分析哲學有著巨大影響。1950年,羅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表彰其“多樣且重要的作品,持續(xù)不斷的追求人道主義理想和思想自由”。
在這篇文章中,我們要討論兩個問題:一、哲學的價值是什么?二、為什么要研究哲學?
現(xiàn)在一般人受了自然科學與現(xiàn)實事務的影響,都有一種趨向:懷疑哲學只是一些瑣細的辨別和無結論的爭辯。因此,我們更應該就這兩個問題作一番研究。
這種看法的產(chǎn)生,一部分是由于對人生的目的具有錯誤觀念,一部分則是由于對哲學所努力追求的目標具有錯誤觀念。自然科學的種種發(fā)明使無數(shù)對科學完全惘然的人也能獲益,因此,自然科學的研究總是受鼓勵的;這不僅因為自然科學對研究者確有貢獻,更因為它對全人類都有貢獻,哲學則沒有這種實用價值。哲學的研究,除了對學哲學的學生有價值之外,如果還能有點價值的話,那也必定是間接地表現(xiàn)在它對“研究哲學者的生活”的影響。所以,我們也只有從這影響中才可以找出哲學的價值。
任何人如果真想找出哲學的價值,必須先使自己的頭腦由“現(xiàn)實人”(practical man)的偏見中解脫出來。我們常用的“現(xiàn)實人”這字,是指一個人只承認人類的物質(zhì)需要,只知道為他的身體尋找糧食,而忽略了人類的心靈也同樣需要糧食。這完全是一種錯誤的看法,因為即使人類的處境順利如意,貧窮和疾病都降到了最低的可能,這世界仍然會有很多事情等待我們完成,進而建立一個有價值的社會。就是在現(xiàn)有的世界中,心靈所追求的目標至少仍然是與肉體所追求的目標同等重要。而實際上,我們只有在心靈所追求的目標中才可以發(fā)現(xiàn)哲學的價值;也只有對這目標并非漠不關心的人,才可能接受了解我這篇文章:研究哲學并非浪費時間。
哲學,也和其他學術一樣,是以“知識”為主要對象。它的對象是一種對我們各種成見與信仰的根據(jù)加以批判性審查之后所得的知識;是一種要使種種科學得到統(tǒng)一的系統(tǒng)知識。但是,哲學并未對種種哲學問題提出任何明確的答案,就這點說,哲學實在沒有什么偉大成就。如果你找一個數(shù)學家、礦物學家、歷史學家,或任何其他科學的學者,問問他:他所研究的科學是否已經(jīng)探索得什么具體的成就;那么,他的答復將滔滔不絕直到你厭煩為止。但是,如果你拿這同樣問題問一個哲學家,如果他是個坦率的人,他會承認他的研究并沒像其他科學一樣,得到某些確切的成果。這主要是因為下面的事實:當某種研究可能得到明確的知識時,它便脫離“哲學”成為一門獨立的科學。例如:關于天空的研究,曾經(jīng)包括在哲學的范圍內(nèi),現(xiàn)在屬于天文學的范圍;牛頓那本物理學上的偉大作品,名字是“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人類心靈的研究也曾經(jīng)是哲學的一部分,現(xiàn)在已經(jīng)由哲學中另出而成為一門“心理學”,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哲學的“不確定性”:任何可能得到明確答案的問題都被置于其他科學中,只有在目前找不到明確答案的問題才被留在這殘余部分而形成所謂“哲學”。
前面所說的,只是哲學所以具有“不確定性”的部分原因。有許多問題,就我們所知(除非人類的腦力改變)是人類的智力所無法解決的。這種問題常常正是我們精神生活中所最感興趣的,譬如:宇宙到底有沒有一種有計劃有目的的統(tǒng)一?或者只是一堆原子的偶然聚合?“意識”是不是宇宙的不朽部分,而使得智慧有了無限發(fā)展的希望?或只是短暫地存在于我們所居住的星球上?“善”與“惡”只是對人類重要呢?還是對宇宙也具有同樣的重要性?這些問題都是哲學家們所提出的,而不同的哲學家對這些問題也都曾提出不同的答案;遺憾的是哲學家們似乎都不能提出充分證據(jù)說明他們所提出的答案是正確的。然而,不管尋得答案的希望如何渺茫,哲學的部分任務便是:繼續(xù)對這些問題的思索,提醒人們認識這些問題的重要性,研究所有可能解決問題的說法,并且維持人類對宇宙進行思索推理的興趣。(如果我們將自己限制于我們確知必可解決的知識中,我們對宇宙進行思索推理的這種興趣必將消失。)
有些哲學家認為哲學可以找到這些根本問題的明確答案。他們先假定:宗教信仰中的某些最重要部分都能以精確的證據(jù)加以證實;而為了要辨明這假定,他們便對人類知識進行研究,并由此而形成他們對知識方法與知識界限的這種見解。在討論這種問題時,武斷地肯定或否定都是不聰明的,但是,如果我們對哲學問題做過一番初步研究,我們將不得不否認有任何希望找到宗教信仰的哲學證明。因此我們不能將這種問題的明確答案列為哲學價值的一部分。哲學的價值不能(如他們所假定的)倚賴一種確定可解的知識。
事實上,哲學的價值大半可以在他的“不確定性”中找到。一個未經(jīng)哲學熏陶的人,他的終生將限制在各種偏見中,這些偏見或得自于普通觀念,或得自于年齡與國籍形成的習慣性信仰,或得自于“未經(jīng)理性作用”而在腦中塑成的見解。在這種人看來,這世界似乎是有限的,確定的,簡單的;普通觀念似乎是不成問題的,而其他不常見的種種可能被輕蔑地否定了。相反的,當我們開始“哲學化”(philosophize)時,我們只發(fā)現(xiàn):即便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事物也會發(fā)生問題,對這些問題我們始終無法找到完全的答案。
哲學雖然不能告訴我們這些問題的真實答案是什么,但是它可以告訴我們這些問題可能有的種種答案;這便使我們的思想開闊,并且使我們的思想由習俗的壓制中解脫出來。當我們對“這到底是什么”的確實感減少時,我們對“這可能是什么”的認識則反而會大大地增加了。哲學可以使那些尚未進入自由懷疑領域的人們脫離了妄自尊大的判斷。它指示我們不以尋常的看法觀察尋常的事物,這使得我們可以繼續(xù)保持對一切事物的驚奇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