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體到我，還能碰到什么事呢？每天我都覺得日子千篇一律，直到永遠(yuǎn)。所以，我常無所事事，因?yàn)闊o聊而變得脾氣暴躁。雖然從沒人說看到我“發(fā)脾氣”，但事實(shí)上，我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沉著臉，面無表情——那是因?yàn)樵谌饲?，我太喜歡擺出乖巧嫣然的表情，或者可以誘惑的媚態(tài)，如今只是為了讓他人失望，為了讓他們看到我苦澀的面具。其實(shí)，我不快樂，正相反，我總是很憂傷。如果我有副好歌喉，我就該唱布魯斯（blues），眼角掛著大顆大顆的淚滴，用夸張的嘴型，如泣如訴。布魯斯女歌手必定身體消瘦，煙不離手，喝白葡萄酒、香檳、伏特加，總之拼命喝各種白酒，除此以外，我還得學(xué)會一套怨天尤人、憤世嫉俗的本領(lǐng)，將自己沉溺在痛苦與不幸的旋渦里。

然而，生活卻偏偏做出了另一種安排。我沒法成為消瘦的藍(lán)調(diào)女歌手，而是看上去像是十五歲的少女，有時候會顯得圓乎乎、胖胖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戒煙了，睡得也早，酒里唯獨(dú)喜歡干紅。但我一直不明白，是不是這樣的生活本身也是一場謊言？很多時候我面臨著眾多選擇，但事情發(fā)生要做決斷的時候我總是挑了個折中的方案，將就一下，求得半杯水的滿足，再去憑吊失去的東西，對不到手的另一半倍加渴望，也許我們都是這樣的吧，至少時不時會這樣。之后，一切又變了。為了那所謂的人生，為了在能明辨是非的時候把這些都提升到智慧、理性、歷史的層面來認(rèn)識。

在我看來歷史寫的都不是普通人的生活，而是垂范后世的行為，與常規(guī)相比總有過人之處。比如一對模范夫妻，為人正直，品行高尚，沒有花花事兒，沒有斑斑污點(diǎn)。我知道我夠驕傲，但因?yàn)槲疫€不是徹頭徹尾的高傲，我還沒有高傲到無需觀看外面的世界，而且完全不用向外界展示我的能力，因此我總是不快樂，受著自尊的壓力。在愛情——真愛——與愛的表現(xiàn)之間，我無所適從。我之成為今日的我而非別的什么人，不因?yàn)樗耍囄易约海盒r候，跟所有孩子一樣，我相信天主教行善的說法，我覺得人都是有罪的，別人的不幸里有我的責(zé)任，我必須懺悔。于是我學(xué)做好寶寶，從小乖巧懂事，愛整潔，每晚像洗內(nèi)褲那樣洗刷我的罪過，連作惡的念頭都沒動過。我從不天馬行空地幻想，我腳踏實(shí)地，布施窮人，天真得像花兒一樣，而我身邊還有千千萬萬朵跟我一樣的花兒，我們一同盛放在嫩綠的草場上，處處散發(fā)著春天的氣息。

但我是在自欺欺人，我就他媽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我這么做全是因?yàn)槲椅窇稚袷サ膽土P，也就是最后審判。我是處于對地獄業(yè)火的恐懼而學(xué)做善人的。除了自欺欺人，這一切還有什么用！為什么要這樣對著自己謊話連篇？到最后，還不是感到自己是個無惡不作的怪物，什么壞事都做得出，什么人都可以背叛。然而，我們討厭自己，當(dāng)一個人討厭自己，就自暴自棄，就可以作惡。我就是這樣自我厭惡，我就作過惡。我并未有損世俗道德，而是對某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人作了惡。就像小時候我曾想去摸摸蝴蝶的翅膀，卻差點(diǎn)兒把翅膀折斷。其實(shí)，我只想感受到粉蝶的嬌弱，觸摸到那種一碰即碎的美。蝴蝶還在焦躁不安地拍打著翅膀，我的指尖已經(jīng)能感覺到翅上微微的絨毛，粘液仍在分泌，直到絨毛都開始溶化，而此時我的手指已成了謀殺蝴蝶的罪魁，濕濕的，滿是粘液。我屏息靜氣，想讓血液在奇跡發(fā)生的那一瞬間停止流動，讓那一絲微弱的生命之波從我的指尖滲透到蝴蝶翅膀受傷的肌理，可是蝴蝶卻已經(jīng)陷入長眠，再也沒有醒來。

他和我截然相反他信奉自由，勇敢果決，與各種權(quán)力帶來的腐敗作斗爭，時常有些獨(dú)來獨(dú)往，難免觸怒權(quán)貴階層，但他從不畏懼，依舊屹然挺立，任霸主們懲罰他的膽大妄為。所以我愛他理就這么理所當(dāng)然。

我家里有一張大桌子，長得讓人想起耶穌和十二門徒所用的那種長桌，上面散落著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幾只花瓶，還有幾本書。有的書已經(jīng)翻了幾頁，像是剛看了開頭，反扣在桌上。有的書沒有打開，疊成厚厚的一摞，簇新的書封面反射出的光有些耀眼。我喜歡在早晨看書，但很少在早晨靜靜地坐下來，不緊不慢地一頁頁閱讀。因?yàn)槲铱傆X得有比讀書更適合早晨做的事情。都說一日之計(jì)在于晨嘛，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早晨就該是起床出門上班的時間。

讀書、思考，這對于我家的人來說都是浪費(fèi)時間，他們就是這么生活的，向來如此。他們用特有的喧嘩聲來標(biāo)記時間，他們無休止地永遠(yuǎn)重復(fù)同樣的動作：凡是家里需要操持的事情，他們總是用同樣的方法去做，日服一日，往復(fù)不倦。我想即便讓他們轉(zhuǎn)世投胎再活一世，應(yīng)該還是一本正經(jīng)地做著同樣的家務(wù)事，因?yàn)樗麄冋J(rèn)命了，覺得自己根本別無選擇。在他們眼里，干坐著游手好閑打發(fā)日子的是懶漢，而他們心中都抱著要比懶漢做得更好，比懶漢更有用的信念，于是懶漢坐著的時候，他們就忙進(jìn)忙出，滿頭大汗，為的是把碗碟洗得一塵不染，放得整整齊齊，讓一切顯得井井有條。要是一天沒有家務(wù)要做也沒有日常用品需要置備，他們就會閑得發(fā)慌。他們總是手腳不停，盡可能地多做事，這樣才能幫他們消磨去盡可能多的時間，因?yàn)樗麄兒ε乱坏o事可做，一旦停下忙碌的手腳，就變得不知所措。他們也說說話，但無非是為了避免冷場，太過安靜的時候，他們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烈酒流過喉嚨，燒灼著胸口。他們也會抱怨，嫌要做的事太多，可事實(shí)上他們只是自己一手造就的奴隸，再多的事情也是他們自找。有時，他們控訴生活剝奪了他們個人選擇的權(quán)利，責(zé)怪生活太過平淡無奇，來自上層社會的力量使他們成了無辜的犧牲品，逼迫他們?nèi)諒?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做一個無奈的套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