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一個人躲在家里,不再去計算時間,讓時間自己來找我,用它的方式在我身上留下痕跡。我讀書,抽煙,有時候竟會忘了把滿了的煙缸倒干凈,更加重了我這個女煙鬼的犯罪感。下午是用來睡覺的,兩條狗也伸長了身子,趴在我腳邊睡著。九點很快就到了。比較小的一條狗渾身金黃金黃的,毛總是被它自己搞的亂七八糟,一到九點,它就開始用嘴來拱我大腿,頭從靠椅的扶手下伸過來,求我?guī)鋈ザ碉L。其實,它可容易滿足了,只要我輕拍兩下就足夠讓它快活一陣子。另一條是圓鼓鼓的小胖狗,全身漆黑,皮毛光滑得好像浸濕的油布,它不如小黃狗活躍,好像總在酣睡。我要喊得響一點兒這個小寶貝兒才能聽到,我總懷疑小胖狗的耳朵不太靈。然后,我牽著兩條狗一起穿過車水馬龍的馬路,踏上對面的人行道,這樣就可以避開車流,安心散我們的步。一邊走,一邊隨意望進街邊齊眼高的窗戶,偷窺屋里的人和他們的日子。這是條僻靜的街,拉辛在這里度過了生命中最后的時光。街長而狹窄,與其說是街,不如說是小巷。在我眼中,這里從沒像今夜這么長,其實我走的不是路,是寂寞。人們安靜地這條街上遛狗,眼里已滿是春天氣象。
遛狗的人們一個個都篤悠悠,閑庭信步,拴著繩子的狗兒則顯得有些不耐煩,沖在前面,皮帶把主人拽著往前,想提醒主人跟上它們一路小跑的速度。一位遛狗的女子從我面前經(jīng)過,她身材矮小,卻牽了一條大狗,一路上不停地對身旁那只大狗親熱地說些無意義的廢話。她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地叩在石子路上,打破這一街的幽靜。腳步聲跟著她一直響到路盡頭,這聲音讓我不快,我覺得她不夠優(yōu)雅。
我喜歡邊走邊想心事,或者喜歡漫無目的的暴走。走著走著,我的思緒開始四處發(fā)散,沒了羈絆。我的兩條狗也是,撒歡似的跑來跑去。難得這樣的機會,它們一刻不停的動動這、嗅嗅那,用它們的記號認路,有時繞個小圈子,再來回跑兩趟,在狗的世界里,狗才是真正的組織者。狗也有狗的癖好,比如遇到自己的狗友,總是相互嗅個不停,好像初次見面一樣必須用氣味來確定對方。我很喜歡我的這兩條狗,它們對我的信賴讓我倍感驕傲。于是我就拍拍兩個小寶貝兒,讓它們也高興高興,然后一起往回走。
每當新的一天來臨,仿佛都是在宣告著春的到來。冬天的硬皮漸漸消退。店鋪紛紛開始裝點門面,打蠟上光。晚風里,玫瑰玉蘭散發(fā)出溫婉的花香。對面是一條上坡路,風直往那里灌,吹過之處便留下一團團甜蜜的花香。我把鼻子捂進外套,閉上眼睛。心情重新平靜松弛下來。
天很快黑透了,每天這個時候,便不再有什么事可以讓我打起精神了。時間仿佛也走到了盡頭,像是閉上了眼睛,天就刷的一下黑了,和熄燈一樣快。得與這天告別了。
然而,雁過總留痕,這一天總還有一些可記取的地方,像畫在眼下的暗影,總帶著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究竟是畫家的故事,還是圖畫的故事呢?
生活中多的是摩擦,沉寂一天天越積越厚,壓得我們張不開嘴巴,逼得我們裝聾作啞。我們忘了我們以前年輕時是整天都興興頭的,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熱情,盡管更多場合上因為缺乏經(jīng)驗總是顯得笨手笨腳,慌里慌張的。而現(xiàn)實則朦朧得多,在現(xiàn)實里,真相隱匿在如煙似霧的謊言背后。什么都會變,會消失,會褪色,像畫沾上水就氤開,變得抽象而不知所以然,只有謊言才是不變的。我們便穿行于其中,學會如何用言語維護自己,用連篇的謊話為自己編織保護衣,徒勞地與外界的重壓抗衡。
這是一種智力游戲,每說一詞,每說一句,各種可能性就附著其上,詞句之間又誕生出無窮無盡的組合,更加千變?nèi)f化。在危險的個人經(jīng)驗里,那假想的幽靈化身為二,混淆惟一的二元——凡人與英雄的區(qū)別,打亂“我”與“他”的界限。只有借巫師的燒酒之力,作為僅剩的逃遁所;而治病的巫師自己也病得不輕,變得像武士,又像瘋子,腳踩著炭火,為痊愈的奇跡而狂歡舞蹈,人像醉了似的搖頭晃腦。在虛擬世界里,涌入頭腦的圖像竟是如此癲狂,如此不可捉摸。
明知不可卻還追逐不舍,明知捉不住卻仍為智慧妖魔所吸引。奮力追尋的結果也許只是手里幾根妖魔的金發(fā),卷曲交纏,盤根錯節(jié)地繞在指間,脆弱纖細如肉色的薄紗。要湊成一副完整的圖案,需要千萬根這樣的金發(fā)。
只有在幻想世界里,人們才不再需要作假。但幻想只屬于做夢的人。活人的世界在日日夜夜緩慢的積聚中死去,換來了幻想世界的悄然滋長?;孟霛撊牖钊说膲糁校プ∥覀兊拿嫫げ环?,幻想讓我們不再照鏡子看自己的臉,因為鏡像對堅信眼見為實的人來說,只是膚淺的反映。幻想離我們那么近,而現(xiàn)實則離我們太遙遠?;孟胫灰]上眼睛就行,而現(xiàn)實和天邊的地平線一樣,雖然真是存在,卻不可觸及,接近它時要付出全部的努力,諸苦加身,卻不一定能最終到達?;孟胗肋h是美麗的,幻想讓我們自以為自己能長生不老。是誰制造了這幻覺,是上帝還是魔鬼?為了這些虛幻的天使,我們難道就應當去死或是去殺?
他的目光消解一切,好像在說他早就警告過我,是我沒有聽從告誡而耽于無妄。我受不了他無聲的責備,扭轉頭去。我們不再相互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