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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節(jié):發(fā)光的房間(14)

遣悲懷 作者:駱以軍


突然之間,那其中的一具身體,披上了衣服(和這街上走動的所有人一樣),和我處于一個觸手可及的距離。她的白襯衫制服漿燙簇新光潔,穿過樹蔭下的圓光點(diǎn)時,我的眼睛會被那撩亂的反光刺得覷瞇起來。一直以來和她及她家人間,一種類似電影畫片的什么被戳破了。如果我趕上幾步,從后面拍拍她的肩膀,說:“為什么你和你爸你媽你弟在家都不穿衣服?”

但我就那樣靜默地跟在她身后走著。她走到我之前下車的公車站牌,我亦保持一段距離站定。后來來了一輛公交車,又是稀哩嘩啦下來了一車和我同校的家伙,女孩踩著踏板上了車,我在她身后像中邪般地跟了上去,并且就坐在她后面一格位子。

許多年后我終于和那些女孩們“真正”地交往(包括妻):我第一次手汗淋漓地牽住一個女孩同樣濕答答的手;我第一次和女孩接吻(那女孩馬上就知道了,她一邊用舌尖剔玩著我的犬齒,一邊囫圇地說:“這是你初吻?”);我第一次任一個女孩把手抓著貼按在她小小的胸部上,體會到那翹起的蒂蕾如此柔軟又如此堅韌;第一次任一個女孩突發(fā)奇想鉆到我腹下,不可思議地把我的陰莖銜入口中;第一次紊亂地將自己胯下的那突起,由女孩幫忙握著調(diào)整,塞進(jìn)那無法言喻溫暖柔軟的裹覆軟骨里……所有這些新奇的,斷肢殘骸尚無法統(tǒng)合為一完整印象的女體遭遇,我竟都不曾像那個清晨,我坐在那輛公交車女孩的后一格位置時,那樣地臉紅耳赤,呼吸急促。我靜靜坐在她的后面,看著她的削薄短發(fā)用發(fā)夾抿起裸露的兩枚耳輪,邊沿的一小撮發(fā)絲因為靜電而輕輕翻轉(zhuǎn)跳動,我覺得自己快窒息了。

我不記得那么年輕時的自己,心里曾不曾經(jīng)浮現(xiàn)那個想法:現(xiàn)在我們?nèi)绱丝拷?。作為一個離開了街道人群,教室里的同學(xué),快餐店里挨身擦擠的陌生身體,旋即進(jìn)入一個特定光源的封閉房間里,褪盡衣衫,和自己的父親(想想那整天在面前晃來晃去的中年男人陰囊),自己的母親(想想那和自己小乳蕾顏色不同的黑褐色乳暈),自己的弟弟(想想那猶未長毛,卻有時會不禮貌朝著自己姊姊胴體翹起的小男孩雞雞)一起裸裎的少女;或是隔了一條馬路,每天傍晚便任自己僵硬地一點(diǎn)一滴沒入窺看者的黑暗中,那樣一個將青春期的成長圖像,只固定在一間柔和燈光的房間,一幅無聲的家庭劇印象派粉彩畫……這樣被壓扁的兩個人,究竟是誰會先離開(那個發(fā)光的房間或那個黑暗霉味的樓梯間)?誰會先沒有介阻沒有痛苦地走進(jìn),看上去和我們沒多大差別的那些人群里?

或有人這樣問我:后來你是怎樣離開那個樓梯間?那個隔街眺望“家庭劇場”的觀眾席?

是啊,那最后一天。

我記得那天是初春時節(jié),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城市特有的行道樹落葉濕霉腐爛的氣息。我那天不是到傍晚天黑時才上到那個樓梯間,我大約在下午的課堂時間就一個人溜上去了。校園遠(yuǎn)遠(yuǎn)近近壅塞著那種像罐頭配音的青春期男生之嘩鬧。在那樣被填滿的音軌空間里,可以微弱地聽見另一棟樓在另一端盡頭,一陣歇止一陣浮出的鋼琴聲,還有此起彼落的純男生高低音的合音。

“寒風(fēng),沙拉拉;細(xì)雨,淅瀝瀝?!?/p>

他們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中間或有一個中氣十足的成年男子用男中音半訓(xùn)誡半炫耀地示范著,他的嗓音渾厚強(qiáng)勁,穿越所有嗡嗡轟轟的雜音背景。我知道那是綽號“睪丸”的音樂老師華啟昌,他是個小個子,頭完完全全地禿了。他一憋氣吊嗓子時,整顆腦袋便充血通紅。我至今仍覺得這個綽號真是適切。

我那時心里寂寞極了。那時我大約才十八歲吧,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未來的生命會變成什么德行。我在班上一個朋友也沒有。每天搭公交車上學(xué)的時候,凈看著身邊那些高個兒大喉結(jié)的家伙,在完全貼擠在一起的身體關(guān)系里,肆無忌憚地把手伸進(jìn)那些女校學(xué)生的裙擺里去。我趴在那個窗洞前,隔街眺望。因為天光猶亮,所以對街那個房間屋里的景象,并不如夜晚燈光下那么清楚。像眼鏡沾滿油漬,霧霧臟臟的。

突然一個瞬間,我無比清楚地看見那房間里的動靜。那么清晰貼近,像用狙擊槍的瞄準(zhǔn)鏡照看一般。我記得那天那個房間只剩下那個小男孩。其他人都不在。當(dāng)然他是光著身子。在我和他之間隔著一條宛如峽谷河流一般的馬路,下面恰好有亮著紅色閃光燈的拖吊車正在拖吊路邊違放的車輛,某一輛被勾起的車子防盜器受震響起,整條街都回蕩著咻咻咻的刺耳蜂鳴。

那個男孩,光著身子,在他們的那個房間里踢毽子。

我心里想:這不是真的吧?男孩專注地盯著那枚染得嫣紅艷藍(lán)的羽毛毽。所以他的兩手像企鵝行走時退化羽翼擺放的位置。他的頸子甚至隨右腳抬起踢接毽子的韻律一伸一縮。因為他是那樣光著身子,所以隔著一段距離看他孤自一人在那兒一抬腳、一縮頸的,好像市場雞籠里被爬光羽毛待宰的雞那樣,無緣由地躁怒地繞圈子行走。且因為他為了和那枚他追逐踢上踢下的毽子之間保持著一種重心的恒定,他整個人在那個房間里,其實像是慢速舞蹈般地旋轉(zhuǎn)著。所以從我那個位置看過去,在那白日天光未退而集中景象難以聚焦的框格里,一會兒你會看到一只青白青白的光屁股蛋;一會兒你又看到在他抬腿接毽子的空隙里,他那團(tuán)尚完全沒長毛的男孩小卵囊,像塊贅肉那樣一左一右搖晃飛揚(y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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